第25章
作者:徐建华    更新:2021-12-04 12:22
  吴上看得入神,泪水溢出眼眶也不仔细揩干,她只是拿手一抹。
  她终于合上笔记本,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高速公路两边稻谷青翠,别墅样的乡村民居色彩浓艳,在夕阳斜照下格外耀眼……单善视而不见,脑子里净是清涧沟的情景,像是穿越了一条时空隧道,看到十多年前一幅哀感顽颜的纯朴图画。
  单善的那些父老乡亲,几乎没有心计,几乎不算计别人,几乎不计较自己得失,纯朴得令人心痛。
  但吴上不是这样解读,她的解读是单善十分善于解脱自己。
  她是山里人的女儿,她其实内心纯朴,那些华丽都是表象。可她又是在生意场上斗智斗勇的人,她必须工于心计,她不可能固守纯朴。她可能内心是分裂的,她可能很无奈,但她表面上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乎,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看不出她曾经如此悲苦。如果不是她善于解脱,她可能整天愁眉苦脸。她这种解脱还不是表面伪装,而是内心深处的分裂,也可以说自我解脱。正如那《增广贤文》上说:“用心计较般般错,退后思量步步宽。”
  吴上不由得想,如果她也能像现在的单善一样,也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她就不会因为抢了洪姐姐的业务而难过。那是竞争中战胜了对手,为什么要难过?也不会承诺帮助大哥,为什么要去帮助他,就算这笔业务他介绍有功,回扣点好处就两清了!更不会为伍高举感到内疚,反而应该坚决地轰他出去……
  吴上越想越觉得,正是因为她不能自我解脱,她活得好累。第一笔业务还没做成,就已经感到良心不安,就已经被道德和欠下的人情压得气喘吁吁。
  看单善多快乐呀,豪华住宅,八开柜子挂满时装,甚至不避男女嫌疑。经历那么多苦难她照样喜笑颜开,还轻松自如。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善于自我解脱,能够自我解脱真好!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只管实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需要。
  吴上的思绪比窗外一闪即逝的林木、田野、民居还要飞快,像是翻开一本意识流小说,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翻涌,好多人物、场景一起出现。甚至冒出徐志摩先生的诗《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吴上又不想去常州了。还去实地考察什么呢?手续已经完备,掉头回去把保费拿到手就一切结束。
  万一路桥人还不出贷款,银行要来问保险公司追索,就像光明总经理教她的那样矢口否认,不承认那合同、保单是她出具的,不承认收到过保费。即使大哥、童老板、路桥人……众口一词作证,那也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奇-Q-i-s-u-u-.-c-o-m书况且他们是利益关联方,法学老师讲过,关联方的人证不足以采信。只要她死活不承认,再配合上使劲地哭,未必就不能蒙混过关。
  这一来就是孔令方倒霉,银行方面肯定追究孔令方的责任,肯定怪他没有发现保险公司的虚假担保。那又该怎么办呢?
  “呔,他怎么过关跟我什么相干!”就是要学单善,简单点轻松点,不要顾念那么多人情,只管自己的保费到手,只管推卸掉自己的责任,管别人干什么!
  然而汽车已经进入常州,她想回头也不可能了。那就只好走过场,不要太认真,免得横生枝节。果然查出路桥人没有偿还能力,那就麻烦了,明知没有偿还能力还要担保,孔令方肯定起疑心,这笔贷款就要泡汤。
  一旦这笔贷款不能发放,三十多万保费就烟消云散,不仅大家白忙一天,还对不起单善。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单善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如果贷款泡汤,路桥人就不会购买童老板的工程车。
  第八章 过眼常州(2)
  果然到这一步,这一身衣服、皮鞋、坤包还有项链,就不好意思接受,今后也不好意思见面了。
  “哎哟——”吴上轻轻呻吟一声,她不敢想像那将是多么沮丧。她暗暗懊悔,真不该多此一举,非要实地考察干吗呢!
  懊悔于事无补,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设法缠住孔令方。只要孔令方敷衍了事,不去认真调查路桥人的偿债能力,就万事大吉。
  如此一想吴上暗暗欢喜,这出戏还没演完呢,还得继续假扮下去。
  她油然想起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的名言:“今天不能扮演好舞台角色,未来就不能扮演好生活中的角色。”
  吴上还处在靠格言指导行动的年龄,一句断章取义的格言就可能鼓励她前进。说不定另外一句什么格言又会喝令她后退,但现在她脑子里还没有冒出其他格言。
  下高速公路就进入常州新区。已是暮霭沉沉,尽管路灯亮了还是模糊不清。没有吴上想像的五光十色,不过吴上倒是喜欢这种灯影朦胧。
  一路上她几乎没有搭理孔令方,孔令方真是好性子,他也就不来烦扰吴上,静悄悄地窝在椅子上几乎一动不动。
  吴上转过身,轻轻捅他一把:“下来怎么调查?怎么知道那些路桥人有没有偿还能力?”
  孔令方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知道怎么做。”
  吴上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她从没参与过这类资信调查,不知道如何着手,但一想到自己是苏州大学毕业,而孔令方只是个中专生,便有些耻于下问。
  同时她也不想在孔令方面前过分暴露,怕自己的诚恳请教被孔令方误会成仰慕。因为她确实有些仰慕,她觉得孔令方无可挑剔,不仅相貌俊美还温文尔雅,似乎性情也是很好,善解人意一点也不刁钻古怪。
  不能说吴上一见他就倾心,但肯定不是无动于衷。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要吴上跟他假扮情侣,吴上可能宁死不从。而跟孔令方假扮,吴上没有觉得羞辱,甚至还很乐意。
  吴上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原因,唯其如此她更加需要小心翼翼,唯恐暴露心迹。她更愿意先交个朋友,至少目前只是朋友,毕竟刚刚相识。何况还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笔贷款,两人必须反目成仇呢!
  汽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家工厂门口,童老板等人已经在此等候。
  一眼望去工厂很大,影影绰绰看不清全貌。显然童老板已是先来交涉过了,门卫没有盘问就放他们进去。紧跟着出来位中年人,一身工作服把他完全掩盖了。
  童老板介绍中年人:“他是这家工厂的销售经理。”中年人马上点头哈腰应答:“是是是,童老板是我们最大的代理商,一年购买我们几百辆工程车。”这回答画蛇添足,接近“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没有人在意。
  路灯光线昏暗,相互看不清面孔。跌跌撞撞摸索到一个广场,密密麻麻停满各式各样工程车。孔令方问:“都是存货?”那销售经理在黑暗中回答:“不不不,都开票了的,就等来提货。”
  都靠近工程车辆了,那经理显得有点生气,问路桥人:“你们这二十台车,哪天提走呀?”
  一个路桥人抢上回答:“就这两天。”
  童老板煞有介事地说:“我已经卖给你们了,占用人家的场地,该你们出这笔停车费。”
  那经理说:“小钱小钱,再给你们免费停放三天。顶多三天啊,不然我很为难。”
  路桥人急忙表态:“三天足够了,明天拿到贷款就跟童老板提货。你大方我也不能小气,明天请你喝酒,再弄两条香烟吃。”
  都“哈哈”笑起来。
  孔令方根本不听那些人的对话,他只是绕着工程车辆看得十分仔细。突然问:“哪点看得出这二十辆车已经卖给路桥人了?”
  一时没人回答,个个张口结舌。
  沉默片刻,那经理很不耐烦:“我们有数,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去外面那些停车场看看,几十上百辆车都没记号,也没说就混淆不清。”
  第八章 过眼常州(3)
  童老板赶紧圆场:“认真认真,我们银行的人做事就讲认真。”
  那经理似乎余怒未消:“都看好了吧?一辆不少。我不陪了,还有客户等呢。”
  童老板连忙说:“你忙你忙,我们也走。”
  将要出厂门,单善问:“这就算考察结束了?”孔令方坚决地摇摇头说:“那几个路桥人不是还有公司吗,去他们公司看看。”
  单善叽咕一声:“你好烦人呀,简单点嘛。”
  吴上没有听出单善是在假装不耐烦,于是她也觉得孔令方多此一举。二十辆工程车明明白白地停放在那里,还去公司看什么?但又隐隐觉得,孔令方的坚持一定有道理,她笑嘻嘻地猴在单善身上说:“来都来了,就多看看吧。”
  单善推开她,似乎她很怕童老板知道,她没有阻止这些人的调查越来越深入。
  这会儿的孔令方像个侦探,表面漫不经心,眼睛却是一直在搜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好像他非常专业,不相信任何解释,只相信他亲眼所见。
  奇怪的是,这会儿吴上一点不担心什么,她甚至希望孔令方一查到底。并不是她希望查出这是个骗局,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跟孔令方一起工作真的很愉快,他的一丝不苟让你相信,别想蒙蔽他。同时他又是那么沉稳,决不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