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作者:周大新    更新:2021-12-04 11:38
  他今年春天可是喜事连连,先是英宗皇帝因他在宫中的勤勉理事赏赐了他一把扶手上镶银的靠椅,接着是两个从七品京官自愿提出做他的义子,再就是一处新建的私宅落成。当然,这私宅对外并不明说是王振的,他们编了一个人名充当这宅子的主人。因为有英宗的宠信和庇护,自然没人敢去查明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谁。我们明天就去他新建的那个私宅大门前卖咸菜,你现在就要学学怎样给人夹咸菜……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推上独轮车,我挎了一个小篮跟在后边,篮里放着一把小秤和一些干荷叶。我们两个人慢慢地沿街走着,听到有人喊:喂,买点咸菜。他就会停下车,我随之走到车前,问清是买哪一种之后,麻利地用筷子将咸菜夹出放到一片干荷叶上过秤,待他收了钱再递到买者手中。
  我边走边满眼新奇地看着街景,自从被带进京城后,我总觉得有看不完的景致。这儿,有着数不清的街道和房子,更有着数不清的人,也有数不清的可吃、可玩的东西,和草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们最后来到了一座新建的大宅前。他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杏儿,咱们就在这摆摊吧。说完,停了车用棍子把推车支好,随后仰头高喊了一声:卖咸菜啦──
  目的地终于到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座宅院。
  从外边看,宅院里的一切都是新的,砖是新的,瓦是新的,门楼是新的,连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也是新的。看不清宅院里有多少房子,反正是一个院套一个院,好大一片屋脊在那儿排列着。我注意到院子的大门口站着几名军士,每个军士的腰里都挎着带鞘的大刀。
  喊什么喊?一个军士听见帖哈的喊声快步向我们走来,快走,这儿不准大声喧哗!
  军爷,我们只是想卖点咸菜,你要不让喊我们就不喊。
  不行,走开!那军士凶凶地挥着手。
  军爷,我们实在是──
  怎么回事?帖哈恳求的声音被另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我扭头看时,才发现从那院里又走出来一个身个很高膀大腰圆的军士,所穿的衣服和挎剑的模样都像一个小头头。
  卢旗长,这两人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卖咸菜,我怕惊扰了王公公。
  那人走近看了看我们的小推车和车上的咸菜坛子,说了声:别再大声叫了。之后朝先来的那个军士挥挥手:让他们卖吧。
  那军士只好随这位卢旗长走了。我望着那个旗长的背影,在心里对他生了一点小小的好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这儿继续呆下去。
  这些担任王振府上护卫的军士,属于腾骧卫的,是腾骧卫的指挥使为了巴结王振特意派来的,一共是二十五个人。他们是在王振搬来前一天才来的。帖哈这时低声说。
  我吃惊地看他一眼,不知道帖哈怎会把事情弄得这样清楚。也许,他还有另外的帮手?
  有几个在附近街口站着说话的老人,这时踱了过来看着车子上的咸菜,问清是“老来祥”的咸菜之后,相继掏钱买了一些。内中一个多话的老太太说:你们过去没来过这一带卖吧?
  是呀,过去总在宣武门那一带串街。帖哈急忙说明。
  说话的当儿,只听那宅门里一阵喧哗,跟着就见一伙人走了出来。几个买咸菜的人一见那些人出门,立时四散了。摊子前只剩了我们两个。
  留心看走在最后的那个男人。帖哈轻声对我交待。
  我的目光先是一个惊跳,不过随后便定在了那人身上。那是一个长得还算富态的中年人,个子不是很高。没有什么胡子。穿戴很讲究。原来是你?!那人平平常常的相貌忽然间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你就是那个大权在握令人人害怕的司礼太监?就是那个英宗狗皇帝朱祁镇信赖和依重的王振?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宦官?
  如果他向这边走,你可要沉住气。帖哈又微声叮嘱。
  我嘘了口气:他要是不往这边看呢?
  “老发祥”的咸菜──帖哈,不,是尹二栓突然高叫了一声。
  那伙人被这叫卖声惊得一齐扭过头来。
  把头抬起来也向他们看。帖哈又悄声提醒我。
  我知道这是让对方注意自己的机会,目光直直地朝他们迎了上去。
  乱叫什么?到别处卖去!一个焦干中带了凶气的声音随之响起。伴着这声音,有一个人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心里有点发慌,他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楚七呀,我可是最爱吃咸菜的,你赶人家干什么?小贩们也不容易。
  这是一个软软的男人的声音,我清楚地听出这声音出自他──王振之口。心里禁不住一阵高兴。几乎在这同时,我看见王振的目光扫到了我的脸上,那目光分明是猛地一停,而且我敢断定,他的目光里露出了意外。
  帖哈这时忙说:大人想吃点什么咸菜?我们这儿可是啥咸菜都有,腌萝卜、腌芥菜、腌黄瓜、腌蒜苔、腌──
  王振这时已走到了我们的摊子前,慢了声说:我嘛,最喜欢吃的是咸萝卜疙瘩。嘴上说着话,目光却在我身上晃,我知道他在打量我,便尽量平静地揭开咸菜罐,去给他用筷子夹咸萝卜疙瘩。
  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是王振在问。
  这孩子叫尹杏,我是他爹尹二栓。
  殷杏?
  尹杏。帖哈再次说明。
  尹杏多大了?
  我急忙答:十六了。
  你们就住在这附近?
  老家是山西朔州的,帖哈不慌不忙地答。杏儿三岁那年,连着两年天旱得厉害,种的庄稼颗粒不收,一家人只好出来逃荒,最后,就走到这京城来了。眼下,在鼓楼那边的一条小街里租了间破房子,靠做这小本买卖糊口。帖哈叹着气。
  噢,是这样。王振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卖吧。说罢,示意那个叫楚七的随从接了我手上的咸萝卜疙瘩,转身又向大门走去。
  那楚七一边掏出零钱递给帖哈,一边说:王公公平日可是难得与人说话的,大约你们朔州离他的老家蔚州不远又卖着咸菜,才有了与他说话的幸运。来,这咸菜你们先弄一块吃下去,好让我放心。
  为什么?我很惊奇。
  万一你们在这咸菜里下了毒咋办?
  帖哈和我都笑了。帖哈掰了一块填到嘴里嚼嚼咽了下去。
  那楚七又站了一阵见帖哈没事,才挥挥手进大门去了。
  他刚走,早先准许我们在此处卖咸菜的那个卢旗长又踱了过来,他笑着说:你们倒是胆大,说过不让你们喊的,你们在王公公出来时还敢喊,也罢,既是王公公喜欢吃你们的咸菜,你们以后就常来卖吧。
  谢谢军爷了。帖哈急忙鞠着躬。
  那天往回走时,帖哈有些忧心忡忡,自语着说,王振注意到了你却没有表示什么,别不是他们弄出来的消息不可靠吧?我问:你从哪里知道他会喜欢我这样的姑娘?
  帖哈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振作起精神说:咱们明天还来,我想一般不会弄错。
  第二天头晌,我们把摊子又摆在了王振新宅大门前的街口。可直到中午,也没见王振出来。帖哈说,他大约是上朝了,我们只有等他。所幸不断有人来买咸菜,使我们的等待不至于太明显。眼看太阳快落了,还没见他的身影,帖哈先急起来,低了声说,但愿他别在宫里住。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乘极普通的青昵小轿由远处响过来,我和帖哈先以为是哪个小官来王振府上有事,没想到从轿里走出来的就是王振。走在轿旁的那个穿便衣的高个子年轻人上前去扶王振时,我才认出,那人原来竟是卢旗长。后来我才知道,王振平日由宫中往返家里,虽然不断换轿,但都是极普通的市面上常见的小轿,他喜欢坐这种小轿,认为坐这样的轿子安全,京城里这样的轿子成千上万,没有谁会去注意。他当然有能力弄最漂亮的大轿,可他觉得那太招摇,招摇了反而不安全。据说他特别害怕刺客,每次外出都由四个卫士着便衣跟随。他大约知道他在朝上得罪有人,他得小心遭人暗算。
  王振在大门外走下轿时,早有一帮下人迎上前来。我紧张地看着他,希望他会朝我看过来。可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照直朝大门走去,就在我觉得没有希望时,他的目光却又忽然抡了过来,双脚随之也已停下。我心中一喜,我虽然没和他的目光接触,可我明白他在看我。我期待着会有事情发生,然而没有,他又扭头走进了大门。
  当王振家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之后,绝望顿时充满了我和帖哈的心。我们只有走了。回到鼓楼的那两间住屋里,帖哈和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我说:也先太师手下的人是不是弄错了?帖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了。那天的晚饭我俩都吃得无滋无味,饭吃到一半时,门忽然被人敲响,我和帖哈都一怔,自我们在这儿住下后,还没人来敲过门哩。帖哈上前拉开门,我一眼就看出站在门外的是王振手下的那个楚七,心中立时哐地响了一声,我明白有一桩事情要发生了。
  尹二栓,还认识我吗?楚七对着帖哈问,眼角露着一点笑意。
  帖哈肯定早认出他了,可他假装惶恐地想了一阵,尔后摇着头:官人是──
  嗨,奶奶的,这么快就忘了?你昨天不是还在王公公府前见过我?
  帖哈这才哦了一声,才叫道:吆,这不是楚官人嘛?!你怎么屈尊来到我们这小户人家里──
  想起来就好。楚七边说边走进屋子,这楚七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子与王振差不了太多,一看就知也是宦官。楚七这时看着我问:尹杏,想没想过不卖咸菜了,到王公公府上做点事情?
  我心上虽然高兴,却又急忙摇头。决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帖哈也急忙开口:俺们这小门小户的人,怎敢有那样想法?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去王公公府上能干什么?
  楚七继续望了我问:你只说愿不愿到王公公府上做事吧?
  不愿。我想我得说坚决点,不能让他有一点点怀疑的地方。我愿意卖咸菜,卖咸菜赚的钱够我和爹吃穿了。
  楚七笑了:可你知道吗,你要是到了王公公府上,挣的钱可就不是仅仅够吃穿了。
  帖哈这时接口:楚官人别和俺们父女开玩笑了,你是不是想来点咸菜──
  我这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楚七一本正经起来,我是奉王公公之命,来叫尹杏去王公公府上做事的。
  帖哈分明是忍住了高兴,淡了声说: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能去王公公府上做事?麻烦楚官人代我们感谢王公公的大恩大德,就说尹杏去不了,她只是一个卖咸菜的命。
  尹杏到王府能不能做事要你操什么心?只管让她去就行。告诉你,别给我摆这不行那不行的理由,王公公让她去她就得立马去,这满朝的大官都没人敢不听王公公的话,还说你们?
  帖哈装做吓得不敢说话的样子,低了头站在那儿。
  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走?!楚七对着我叫。
  这就走?我这时是真的有些慌了,虽说按计算心里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但真要立马就去那个陌生的地方见那个权大无边的陌生男人,我心里还是像擂起了鼓。
  走,轿就在门前。
  我听说轿就在门前,越发慌张起来,看了一眼帖哈,叫:爹──
  换换衣服,去吧。帖哈朝我挥了一下手。咱们得听王公公的。
  我急忙走进里间,把预先准备好的衣服换上。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我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要见到自己的仇人了,就要为草原上无数被打死的冤魂们报仇了!尹杏,你要沉住气。换罢衣服,我又梳了梳头发,对着水盆里的清水看看自己的模样,还行,我自己觉得自己挺耐看。
  出了里间的房门,我像所有离家的女孩常做的那样,不舍地扑到了帖哈的怀里,帖哈装做哽咽地说:孩子,去了要好好听王公公和楚官人的话,记着常回来看看爹。说着,悄悄用手捏了捏我的手腕,我明白那既是一份叮嘱,也是在表示一份欢喜。
  嗨,别那么哭哭涕涕的,这是让你去享福,又不是叫你去受罪!楚七说罢,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就向门外走了。
  门外果然停着一乘小轿,我坐了上去。当小轿颤颤地被抬起时,我的心也忽悠一下悬了上去:此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