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者:周大新    更新:2021-12-04 11:38
  我是当天就骑马和帖哈去了远离太师府也远离人群的一座毡帐的。跟我们同去的还有三个带箭、带刀的军士,他们负责保护我们,不过他们并不和我们住在一处,他们的毡帐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半里之远。我们的住处四周再无他人,无马也无羊群。我们来时骑的那两匹马,也被住在半里外另一座毡帐里的三个军士收走了,他们按时给我们送来吃喝用物。
  我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可我已明白,我被也先选来不是要做他自己的女人。
  也可能真的是为了向明军报仇。我有一点高兴。
  帖哈长得还算耐看,年岁和我父亲差不太多。刚到的那天傍晚,帖哈说:高娃,我和你父亲相识,我和他的年岁也相仿,从今天起,你就把我看成你的父亲。我没置可否,我和他刚认识,心里对他还充满了警惕,我担心他会在这个远离他人的地方无故地欺负我。尤其是到了夜晚,我害怕他会突然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两个人就睡在一个毡帐里,铺盖与铺盖相错不过几步远。但后来我发现,帖哈在这方面很老实,像一个长辈人的样子。
  帖哈告诉我,我一开始要学好的是汉人的语言。我点头表示愿意。我说我其实已经会说汉话,而且也认识许多汉字;这是因为我家的毡帐离那条驼道驿路很近,经常有赶驼的汉人和汉人信使从我家门前过,我和他们常接触,有时,一些赶驼的汉人就宿在我们家里,所以我对汉话和汉字生了兴趣。他摇摇头说:你现在懂的这点汉话和汉字,与我们需要你懂的内容还相差很远,你必须下力气学习。
  我点头说:行。
  帖哈的汉话说得十分流利,读汉人的书读得很快,他换上了汉服之后,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汉人。我问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领,他摇摇头说:不要问。
  他教我教得十分耐心,我们一边学说一边学写,两个人教与学时的样子完全像一对父女。在学汉语的同时,帖哈让我穿上了汉人的衣服;并让我学着做和吃汉人的饭菜,还给我讲解汉人的风俗习惯。我当时十分惊奇,说:你这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一个汉人?帖哈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猜得很对,我就是要你变成一个地道的汉家姑娘。我越加惊奇:把我变成一个汉家姑娘干什么?帖哈说:这个以后再讲。
  在学说话和识字累了的时候,帖哈还教我拿针缝汉人的衣裳,教我唱汉人的歌子,教我像汉人姑娘那样走路、打招呼、盘头发,教我用皂角洗衣服、洗身子。教我像汉人那样鞠躬施礼。
  我有一份聪明,加上有兴趣,学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觉得吃力,惟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吃不上我习惯吃的草原上的东西,比如羊肉、奶茶、奶豆腐、酥油、白油、奶皮、奶酪、炒米,更不让我喝马奶子酒。有一天,我实在馋得不行,就含着眼泪向帖哈要求吃一顿手扒羊肉。帖哈想了一阵,说:吃顿羊肉可以,但不能按我们的吃法去吃手扒羊肉,要按汉人的吃法把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上菜去炒。我觉得那种吃法实在不痛快,不过也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只得照汉人的吃法吃了一顿羊肉。
  帖哈看来预先做了教我的计划,我说的话由易而难,我读的书由浅而深,我做的事由简而繁。大约有半年功夫,我已被训练得很像一个汉族姑娘了。这时,帖哈告诉我,我们下边开始第二步的学习,识图。我惊奇地看着帖哈从身上抽出一块布摊开在地上,那块布上画了很多莫明其妙的符号,涂了几种颜色。帖哈耐心地告诉我图上的符号各代表什么,让我一一牢记在心里;告诉我哪里代表南哪里代表北;告诉我哪是北京哪是长城;告诉我要记清辽东、山海关、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偏头、榆林、延绥、宁夏、甘州、固原这些地名……
  到了这一步,我越加断定我被选出来是为了向明军报仇。
  这么说我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阿台,你等着吧,我会把你的恨替你雪了。
  我学东西的兴趣更浓,劲头更足了。
  我用我的毅力,将帖哈教给我的都一一记在心里。没用多少天,我已可以按帖哈的要求快而准确地在图上找到一个地方。到后来,我还能按帖哈的要求,在另外的白纸上,画出一个地域的图形来。我的成绩令帖哈非常高兴,那是一个黄昏,帖哈说:高娃,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我听了很欢喜,说:那就让我在月光下跳跳舞吧。帖哈摇摇头,叹口气道:抱歉得很,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汉人,汉人的姑娘不敢随便跳舞,她们的父母通常都要求她们低眉敛目举止稳重。你要从此把这个爱跳舞的习惯改掉,它是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一种举动。我听罢嘴噘了起来,满脸沮丧地坐到了地上。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家,开始想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我向帖哈提出回家看看,帖哈说,死了这条心吧,在也先太师交我们办的事情尚未办成之前,根本不可能放你回家!
  第三步的学习是听帖哈讲过去朝代的事情。我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帖哈讲唐高祖李渊怎样在长安称帝;讲宋太祖怎样建都开封;讲高宗赵构怎样南逃;讲耶律氏的辽国;讲完颜氏的金国;讲铁木真当年怎样兼并漠北各部后,在斡难河之源建国,被称为成吉思汗;讲忽必烈即帝位后怎样建元纪岁,怎样把开平城升为上都,怎样把燕京先定为中都后升为大都,怎样采纳汉人文臣的建议,建国号为大元;讲忽必烈以后的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和顺帝的功业;讲朱元璋怎样反叛怎样在应天府称帝建立明朝;讲朱元璋的兵怎样与元朝的兵开战怎样杀人无数……把我听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义愤填膺。身为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原本对过去的大事一无所知,我早先的愿望不过是嫁给阿台,和他一起生一群儿子和女儿,在草原上过平安的生活;帖哈的这一番讲授,撩拨得我的心里有了一种要做点什么大事的冲动。
  第四步是学习用拳和使用短刀。帖哈说,我们日后所在的环境,既不能使用弓箭也不能使用大刀,能用的只是自己的拳头和短刀,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他先向我做了用拳的示范,他把一块挺厚的木板竖在帐壁前,嗖地一声出拳生生将那木板捣烂,这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看上去挺温和的一个人还有这等本领。接下来他让我看了一眼他别在腰中的一把很短的刀,然后指了一下十几步之外刚从洞里钻出来的一只地老鼠,说了一声:看!那“看”字尚未落地,我还没看清他的手是怎样动的,那只鼠已经无声地倒下在那儿伸腿了。
  嗬!我惊叫着。
  从今天起,你就在它身上练!他边说边从毡帐里抱出一个装了干草的布袋,在上边用笔画了一个人头和一个胸脯。你要把他看做是杀了阿台的人!
  一提到阿台,我的怒气和劲头就来了。我按着帖哈教的打法,一拳一刀地练了起来。大约有二十来天时间,我每天要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后来的一天上午,帖哈穿了一身厚衣服站在我的面前说:来,试试你的拳头。我暗暗提足了气,嗖地出拳向他胸上捣去,尽管他急忙抬手来挡,可还是中了我的拳,他吸一口冷气连连退了几步,说:行,有一股子狠劲。他随后又去不远的草丛里捉来一只老鼠,说:我将它放走时,你可以对它动刀!说罢就丢了那老鼠,老鼠抬腿就想逃,但我的短刀这时已飞了出去,鼠立时被刀扎死在地。帖哈这时笑着说:行,基本的防身本领你已经有了!
  接下来就到了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刚开始帖哈就告诉我:太师派人来说,明天你父亲和几个人去大同换货返回时路过此地,太师允许他顺路来看望你。我听了好高兴。我自从入选后就再也没见过父亲。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没有睡熟,我不停地看见父亲骑在马上向我奔来;不停地听见父亲的笑声。我懂事以后,知道父亲常去南边与汉人换货,十来岁时我还跟父亲去过一次,我知道换货是怎么回事──每过几个月,父亲总要和一帮朋友一起,带上自家养的几匹马或一群羊,或去张家口或去大同,从那里的汉人手上换回我们瓦刺人过日子必需的布匹和锅碗瓢盆以及白面、盐巴及其它日常用品,还有打猎用的火药。我躺在那儿暗暗祝福父亲这次换货顺利,能换来更多的东西。天还不亮我就起了床,帖哈那天允许我脱下汉人的衣服换上我喜欢的瓦刺袍子,我在晨风里殷切地搓着袍角向大同的方向看着、盼着。帖哈那天起床后也很高兴,满脸带笑地在毡帐里准备着早饭。早饭做好后他喊我进去吃饭,我说:你先吃,我待他们来后和他们一起吃。帖哈听后把饭碗端出来递到我的手上,说:你就站在这儿吃吧。我那阵子摆手:我一定要待他们来了再吃。帖哈在把饭碗往回端时笑道:好,我也不吃了,咱们等你父亲来了一起吃,唉,我也有点想我的孩子了。我同情地看他一眼,帖哈曾经告诉过我,他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常想回家看看。
  远远地看见四五个骑马的人向这里奔来,我估计是父亲他们,就忙不迭地喊帖哈出来快看,帖哈和我站在一起,看着那几个人飞快地驰近。近了,近了,我看见前两匹马上坐的是我们瓦刺军士,第三匹马上坐的是父亲,可他的身后怎么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手还在扶着父亲。出什么事了?我紧走几步迎上前,我的双眼一下子瞪大,天呐,父亲浑身是血。怎么了?我扑上前由马上去接父亲,我的手在触到父亲时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是凉的。
  怎么回事?我在呆愣中听见了帖哈的惊问。
  他们……一个瓦刺士兵在解释……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父亲抱在怀里,我看见他的两眼睁得很大很大。
  ……在换货时不小心碰上了大明朝的一伙兵,对方可能是要检查,结果两下打了起来,我们赶去时已经晚了……
  我没能听完,就和父亲的遗体一起倒了……
  我是被帖哈救醒的,醒来时帖哈还在掐着我上唇上的穴位,这时已近中午。我这才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嗓音嘶哑哭不出声时,帖哈方轻声说:他们已把你父亲的遗体送回你家,太师已传令厚葬你的父亲,你母亲、哥哥和弟弟会看着他们把后事办好。这是明朝皇帝和大明军队欠下我们瓦刺人的又一笔命债,明军砍了你父亲十一刀,你要是一个有血性的孩子,就应该记住这杀父之仇!他们杀我们瓦刺人杀得太多,我们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全部还清!
  帖哈那天傍晚拿出一块布来,他把那块布摊开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在我后晌躺那儿歇息时他自己动手画的一幅画,上边画着两个浑身流血的人。帖哈指着画中一个半装在袋子里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阿台!又指着另一个歪倒在马背上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父亲!我画这幅画的目的,是想让你记住,你的两个亲人都是被大明朝的军队杀死的,你不能忘了这深仇大恨!
  我望着那幅画,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向脑门涌来,我身子一挺站起来咬了牙说:我原本就要找明朝军队报仇的!旧仇还没有报,又添了这杀父新仇,这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帖哈点头:对,报仇!可杀一个两个汉兵并不能解恨,要紧的是要把明朝的军队灭掉!我说: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算账!说着,嗖一下从帖哈的腰里拔出他那把防身腰刀。帖哈急忙按住我的手说:用刀去报仇,历来是莽汉的做法,我就算给你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你能杀死几个明军士兵?要紧的是要用脑子用计谋!我瞪圆了眼睛问:你快说可用什么计谋?帖哈低了声道:你我现在做的,其实就是我们瓦刺人报仇计谋的一部分。
  是吗?我没有太吃惊,他的话证实了我过去的判断。
  我所以教你学这些汉话识这些汉字读这些汉书懂这些汉俗,教你识图和防身的本领,就是为了以后能顺利进到汉人之间,把大明朝欠我们的仇报了。
  能行?我觉出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蹿动。
  当然能行。不过,要想成功地把仇报了,除了以上学过的那些,还要学会一项本领!
  快说!我催着。
  我说出来害怕把你吓住!
  怎么可能?我恼了:你见我怕过什么东西?
  真的不怕?!
  当然!
  那么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学这项本领,你把衣服全脱了!
  什么?我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你可是说过,我应该把你看成自己的父亲!
  我们这是在学报仇的本领。
  我……
  看看,我就说你会害怕的。
  我的声音低了许多:学报仇的本领脱衣服干什么?
  学这项本领就需要脱去衣服。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我不懂!
  我们要彻底把仇报了,必须去利用一个身份十分重要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只有你才有可能去接近他,你接近他并使他不怀疑你的惟一办法,就是利用你的身体!
  我没有说话,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低下了头。原来是这样。是用这个法子去报仇?
  明白了?
  我没有说话,只把头点点。为什么不派兵去和大明军队决一死战?怎会想出这个法子?难道这个法子最好?!我慢腾腾地开口问:我去了就能行吗?
  当然。帖哈答得很肯定。
  你能断定那个男人会让我去接近他?
  前提是你必须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学会。
  学脱衣服?
  这是其中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