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日]池田大作    更新:2021-12-04 11:03
  这样,我想,最好能如同完成了一天使命的太阳,以它庄严的姿态悠然没入地平线下那样,能够完结这美妙的人生剧。
  专心致志于自己所好——"画狂老人"葛饰北斋①
  我曾经会见过直到94岁还活跃在"现役"第一线上的作家里见弴②先生。我和这位在变动的时代里一直忠实于自己的里见先生从容地谈论过人生,谈论过世态,谈论过信仰。这事使我很难忘怀。我想,当时里见先生已超过八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地说:"我希望能再多写点文章,也想登登山!"面对先生这种生气勃勃的精神风貌,使我非常钦佩。事实上,先生一直在坚持他的"真诚哲学"的信念,直到最后也从未放下他的笔。我认为先生的一生,是从未失去"生"之跃动的、了不起的一生。
  ①葛饰北斋(1760-1849),有名的"浮世绘"的画师。②里见弴(1888-),近代小说家,早期曾加入白桦派。 谈到一个人在整个一生中专心于爱好的人,那么,浮世绘的大家葛饰北斋,也正是这样的。
  正像他自称为"画狂老人"那样,葛饰北斋对绘画的狂热是非同寻常的,在贫困的生活中,直到他享年九十高龄为止,他那青年人一般的热情,从来没有减退过。据有的人说,可以认定出自葛饰老人手笔的作品,多达三万五千余幅。
  据说柏拉图是在握着笔当中死去的,这已是脍炙人口的轶话。那么,说北斋也是直到临终从未放弃画笔,恐怕也非过甚之辞。就是这个北斋老人,在他那有名的版画集《富士百景》的跋文中,写下了大致如下的一段话。
  它的大意是:我从六岁就非常喜欢用画来状物,在五十岁左右,画出了许多受到世人好评的作品,其实我七十岁之前的作品,均无可取。到了七十三岁,才稍许懂得了一些要领,怎样去写鸟兽虫鱼的形态和草木生育的状态。由于这个缘故,我想,我如果到了八十岁时,我大概可以进境到某种程度,如果到了九十岁时,那么我可深究此道的奥秘,如果我到了百岁,可能超越人力之所及,达到神技之域。如果我活到一百一十岁,那么,我的写生可以做到不管怎样看,都会和原物维妙维肖,宛然如生的吧。
  据说这是他七十四岁时说的话,在通常的观念中认为"人生不过是五十年"的时代,而且已经是公认的画艺绝伦大家,而他还要说完成自己的画风须要一百一十岁,这正表明了他还要不断精进的态度。法国的大雕塑家罗丹深为北斋的这番话所感动,他赞叹地说:
  "一个具有优秀头脑的人,是能够做到直至生存的最末尾,始终培育自己、丰富自己的啊。"(《罗丹艺谈抄》,同前)
  不只艺术是如此,恐怕所有领域中的所谓修业,都可以说是永无"到此为止"的终点的。毋宁说越是不断努力,越会感到走向最后完成之域的道路更加艰险、更加遥远。这可以说是从事创造活动的严峻性,也是它的宿命吧。为了修业取得成就,在攀登这个刻苦训练的高峰的路途中,如果稍一松懈,滋生出"我已经差不多了"的一刹那,所指向的完成的顶峰,立刻就会隐藏到那种退步与安逸的云雾中去。
  据说北斋在临终之前,曾经吐露过深感遗憾的一句话:
  "如果天再借我以五年的寿命……"以创造为生命的人,永远是将自己的现状看成是"未完成"的,从而专心致志不断励精自勉。当然,后世的人很可能将他近似执念的精勤的轨迹,称为"完成"的吧。如果将人的一生看做是一个不容许他人模仿的作品,那么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了人格的完成,做了多少的努力,创造出什么样的价值,就成为决定他那个作品完成程度的基准。
  那种自安于自身的小天地里,错误地以为"我了不起"的人,就会失去做人的魅力,归根到底,终究是不可能获得真正幸福的自我满足的终点。
  人生,最理想的是直到最后的瞬间,仍是建设的连续。我甚至想,能否一生保持住这种心理准备,决定这个人一生的价值。由自己决定的信念,按照这一信念将自己的人生坚持到底,始终坚持人生的前进与人生的成长,只有这样,才可以配称为人,才能获得做人的尊严。
  高迈之心与高傲之心——笛卡儿的《情念论》
  "高迈之心"与"高傲之心"——在日语中这一字之差,它的实质却正好相反。这两者的对比,在法国的著名哲学家、科学家笛卡儿所著的《情念论》①(《笛卡儿著作集3》,花田圭介译,白水社版)中有详细的论述。这册《情念论》是笛卡儿逝世前不久写成的最后一部著作。正如书名所示,是以人的感情、即"心灵"本身作为论述主题的。
  ①本书中文译名为《论心灵中的各种感情》。
  据他的意见:所谓"高迈之心",是建立在我们自身的内在的价值、即非常高尚的精神之上的。一个具有"高迈之心"的人,总是立足于牢固不变的决心,一定要实现自己认为最善的一切,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抛弃这种意志。同时作为它的特性,决不为"欲望"、"执着"或者"羡慕"、"憎恨"、"恐惧"、"恼怒"等等感情所动。
  另一方面,笛卡儿认为,所谓"高傲之心",是将自己内在的价值除外的、由于受"才能"、"美"、"财富"、"名誉"等等的支配,擅自鸣高的一种卑鄙的感情。陷入"高傲之心"的人,总是拼命贬低其他的所有的人。他变成自己欲望的奴隶,不断受着"憎恨"、"羡慕"、"执著"、"恼怒"所驱使。
  这真不愧是敏锐地洞察了人的名言。他,正像黑格尔称之为"思想的英雄"那样,在十七世纪上半期的西方世界里,将过去的哲学方向,彻底地加以再评估,展示了近代的"理性"的曙光。这里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把探索"理性"的主体的人本身,作为他毕生从事的目标。不难想象,他的这种探索,和他本人向人的完成所进行的挑战是密不可分的。
  这样说来,笛卡儿所指出的对具有高傲之心的人的特性,也是人谁都经常容易陷入的人生之路。那些从自己信念后退、出现转向的人,也似乎是出于这种倾向。而那些或者是由于懦怯,或者是出于利禄、名誉、体面的考虑,使自己的信念产生动摇的懦弱的生活态度,是不可能出现胜利的荣冠,不可能得到作为人的真正满足感的。
  从这种意义说,所谓"高迈之心",也可以说就是为贯彻信念而生活的"心"。一个在高尚的理想下按照自己信念生活的人,当然不会为欲求、执著、憎恨等等低层次的感情所支配。
  同时,一个具有信念的人,有时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非难或遭到种种言行的陷害。但他决不会因这种干扰而举止失措,相反,他会把这些苦难、逆境作为深化自己的动力,他深知这才是做人的"王道"的道理。
  为信念而活的人生——这在现代,也许是十分困难的。但是,一味小心翼翼地对待周围或世俗的评价,为社会表层的价值观所左右,这种生活态度难道不是太无味了吗?自己对自己的人生应该如何评价,应该怎样引为自豪呢?即使被置于孤高的状态之中,作为一个赤裸裸的人,究竟能坚强地生活到何等程度呢?"当个人孤立的时候,强者才是真正的勇者"——这是席勒说过的话。我相信,只有对自己的信念是真诚的、是忠实的人生,才是幸福的,这里边才具有衡量有价值的人生的最终尺度。
  同时,笛卡儿作为《情念论》的结论,他还这样说过:
  "人生一切善恶,皆根据情念而定。"同时他还强调智慧的力量。也就是说,借助于智慧的力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念。
  不只如此,"智慧"甚至还具有一种力量,它能将人从情念产生的种种邪恶,拉回到相反的"喜悦"方面来。在这里,一贯主张"所谓哲学就是研究智慧"的笛卡儿,可以说这是他付出毕生精力所达到一个总结吧。
  笛卡儿一贯主张发掘自己内在的"价值",探索如何去发现丰饶的"智慧"力量。这样的笛卡儿,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内心的世界。我想,他所追求的智慧之力,才是现代社会的要害所在。
  "不惑之年"以后坚持生活下去的力量——休伯查的原动力
  石川达三①的小说中有一部名为《四十八岁的抵抗》。这部作品,从某种意义说,表露了年龄在四十代的人的危机的一面。虽说"四十而不惑",但到了四十岁以上的人,首先开始显露出肉体的衰老,生命力的下降。同时,子女也已长大,出现升学问题。经济上也是个紧张的年代。同时,在工作岗位上,也会出现一种前途业已定型的感觉,在家庭中妻子的地位也会加强,子女们也会变得强烈地坚持自己的主见,不那么听从做父亲的话。
  ①石川达三(1905-),近代小说家。
  也就是说,四十岁以后的这一代人,是在所有方面逐渐产生停滞,失掉对未来希望的"年代"①。伴随而来的是,他们已不同于一味追求理想、信念的青年时代,很容易陷入另一种圆滑的倾向,以便应付这错综复杂的现实。因此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这种最危险的年代,就是进入四十代这一时期。
  总括地说,二十代是清纯的年代。即使进入三十代,在许多情况下,也还保留着人的纯粹性。可是进入四十代,就面临着人生的一个歧路,在很多情况下,会产生混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