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王朔    更新:2021-12-04 06:13
  他的脑袋又疼又晕,由于拳打和撞地受到了震荡,他已不能冷静、准确、合理地进行思维,他甚至都没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地意识到,这不是个误会,而是一个险恶的阴谋。
  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姗姗来迟,轰出去了所有充满着正义感、在大叫大嚷的房客,只在屋里留了新郎新娘和代表旅馆组织的服务员。他俯身看看躺在地上的老单,老单已睁开眼睛,艰难小声地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同事说:“我的证件在上衣兜里。”民警从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兜里取出老单的证件看了看,又合上放了回去,对新郎说:“人是你打的?”
  “他强奸了我老婆,我恨不能打死他,卑鄙下流的老流氓,我们是新婚……”“行了行了。”年轻民警打断了新郎激动的诉说。“过会儿我再听取你的陈述,现在你把他抬到床上去,还有你。”年轻民警看了眼仍在哭泣的新娘,放过她,把手指向那个肥胖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不满地白了眼这个狐假虎威、官官相护的民警,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新郎也只站看不动,还是老单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一步赶将过来的年轻民警搀扶下躺到床上。“现在都坐下,”年轻民警打开皮包,取出笔和纸,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坐在圈手椅上,他嫌椅子低,又从床上拽了个枕头,垫在屁股底下,新郎新娘服务员也依次坐下。
  “谁先说事情经过?”他环视众人。
  “我先说。”新郎说,“我和我爱人是昨晚刚到这的……”
  “等等,等等,慢点说、一项项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志彬。”“多大岁数?”“什么职业?”“仪表仪器研究所技术员,我和我爱人……”
  “等一下。”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哄笑声,年轻民警疾步拉开门冲出去,只听他在走廊喊:”都走开,都走开,该睡觉都睡觉去,别在这儿起哄瞎闹。”片刻。走廊上的声音微弱、平息了,他走回来,把门关好,重又坐在圈手椅上。
  “你说吧。”“我和我爱人是昨晚刚到这儿的,我们是蜜月旅行……”
  年轻民警笔尖沙沙地记录。
  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服的刘志彬一手搂着他的新娘生一手拖着有轱轮的大号旅行箱喜洋洋地穿过旅馆顶层的走廊,与端着脸盆回房的单立人擦肩而过,走道单立人旁边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布局和摆设都和单立人的那个房间完全一样。一直偎依在刘志彬臂围下的新娘白丽钻了出来,往那张铺着大花床单,摞着红缎子被、喜庆俗气的大床上一躺,试了试床垫的弹性,笑着说:“还行,挺舒服。”
  刘志彬把旅行箱的拽把折叠扣好,挑剔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够简陋的,没有电视没有卫生地还收20块钱,真宰人。”
  “中国这条件你就凑合吧。”白丽好脾气地说,“哪能和外国比呢?这就不错了,比你在大学住的集体宿舍强多了。”“可是咱有钱,凭什么大宾馆不接待咱们?”刘志彬怨气冲天地发牢骚,“他妈的,还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外国人不再拿咱不当人了,咱自己倒拿自己不当人。”
  “得啦别说了,咱们这是高兴的事,别让那些洋狗弄的生一肚子气。”刘志彬脸上仍没一点高兴的样儿,对白丽说:”今儿要不是你拦着,我非跟他们闹一通,我这人是个小人物,可就是不受别人气。”,“干吗呀,值当么?我家算有点地位的了,有的事不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中国的事不必太认真,我就不在乎,你有本事你厉害,我不理你就完了。”
  “当然啦,”白丽劝慰似乎没使刘志彬消气,反而激怒了他,“你是教授的女儿,名门之后,有教养,世事练达。而我,一个农村爬上来的野孩子,只懂得斤斤计较,心胸狭窄,心理变态,自尊心稍稍受到触动就要大发脾气,唯恐个人利益和尊严受到侵犯,我这样一个人当然没你看得透、想得开。”
  “我并没有暗示你的出身的意思,也没想到会引起你的这一大套议论,感慨。”白丽委婉地说,“我自认不如你,也从未想过以我的家世自诩,要是我哪句话说得造次了,也是无意的,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卓越非凡的人。”
  “算了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刘志彬被白丽说的不好意思了,忙把话岔开,坐上床上笑着说,“也不知这破床能不能承受住咱俩。”“只要你悠着点就行。”
  刘志彬伸臂搂过白丽,白丽温情脉脉地仰起脸,把嘴噘着凑上来。刘志彬把脸侧过来,用颊接受了白丽的一个吻。“不干。”“嘴臭,”刘彬笑着说,“我嘴臭,吃了一路的鸡蛋,抽了两包烟,等晚上了刷了牙的。”
  “偏要现在。”“等晚上。””刘志彬笑着松开白丽,站起来,“晚上我会让你的舌头长长一公分。”
  “你回来。”白丽抓他,没抓着,刘志彬笑着躲到白丽够不着的地方,开了旅行箱,拿出邪具端着脸盆出去洗漱。
  “等等我。”白丽喊着也趿下床,找出自己的牙具追了出去。夜里,房间里黑得看不清人,只有家具的大致轮廓。风声在窗帘外鸣响,伴随着风声可以听到长时间的呼呼声和低声的昵语,渐渐地室内变得静寂起来,接着一轻一重两个人的鼾声轮番出现。长时间的静止状态和安定气氛在室内弥漫。
  一个黑影从床上坐起,侧身下床,向门口走来,拉开门的刹那走廊灯橙黄的光照在这个人的脸上,可以看清是睡眼惺忪、鬓发凌乱的白丽。白丽出去后关上了门,室内只有一个人重重的鼾声。这鼾声持续不断地响着,表明床上的人睡的很沉稳。白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直到深处。不大工夫,这脚步声再次在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走了过去,消失在另一扇门后,鼾声仍未停止。又过了不短的时阎,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门响和凌乱的脚步声及白丽带着哭腔的惊恐呼喊寻找:“刘志彬、刘志彬你在哪儿?你快出来呀。”这呼喊开始在端力控制着音量和音频,后来就变成了凄厉,不顾体面的哭泣和尖叫。鼾声停止了,一只手摸索着开了台灯,刘志彬听清了呼喊的内容,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向门口,把门猛地拉开。走廊上,正望地徘徊,挨门叩敲的白丽奔过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刘志彬抬起白丽的下颌急切地问道。白丽泪流满面,愧悔难当。“我上厕所回来走错了门,走到别人房间睡下了,被那个人……”刘志彬脸声顿时变得灰白了,接着泛起潮红,他狂怒地推开掩面哭泣的白丽,象头发情期的公牛,直扑旁边那扇紧团的房门,又踢又踹,门开了一脸不快的单立人不尴不尬地出现在门口……”不错,我打了他。”刘志彬仍在滔滔不绝地说,“我一点都不讳言、后悔,打的还不重,打死他我也没有责任,他是罪有应得。”“换了别人行,这个人不行。”胖胖的女服务员看着年轻民警不阴不阳地说,“人家是警察的大官,你能随便打人家?”
  刘志彬看看胖服务员,又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单以再看看那个年轻民警恍然大悟,旋即无畏地喊:
  “我不怕,别说是个警察的官儿,就是……(他说了一个全国人民爱戴的名字,恕我不能引用)我也不怕,一样打他个半天。”“不许胡说!”年轻警察一拍桌子,“你也太狂了,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奇Qisuu.com书],那名字是你嘴边挂着拿来做比喻的吗?再说我们也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难道我会徇私狂法?只要确实是他干的,我定会对他依法处理,可现在是不是他干的还不清楚,还没有得到证实。我还告诉你,就是确实认定了是他,你动手打坏了他也是错误的。这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上级机关来的人,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犯了法,侵害了你的权益,你也不能私自处理,打死了照旧要负法律责任,一切得由我,国家委派的执法人员来处理,记着点。”
  年轻民警转向胖服务员:“至于你,我只能认为你刚才的那番话意在挑拨警民关系,败坏公安机关的信誉。”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胖服务员毫不示弱地伸着脸唾沫星子四溅地质问民警,“我不就说他是个‘警察的官儿’,他是不呀?我多说了一句没有?”
  “你用不着多说,谁也不是傻子。”
  “是用不着她多说,”刘志彬插话,“我也看出来了,这件事你是不会秉公处理的,不管你说得多么好听?”
  年轻民警的脸张得通红,“你这是对我个人,我所从事的职业的侮辱。”“你怎么说都可以的,要不你就做出个样子来,立刻把他铐走。”“是不是他干的还要看调查结果,我不能凭你一说就抓人。”“还有屁查可调,我爱不指认他了,这就够了。”
  “远远不够,这就是你不懂了。”年轻民警冷冷地反驳,“我看你不象一个具有法律常识的人、虽然你农冠楚楚。认定一个案子的被告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当然不如你的法律知识定额了,以致我都不能曲解它、钻它的空子。我学的自然科学,那种绝对客观、由铁一般的法则组成科学,比你们支配的那种纯粹人为的、可以伸缩变化无常是个东西就可以随意解释的玩艺儿要不容置疑得多。”年轻民警不再理疯颠颠的刘志彬,转向不再哭泣、愣愣坐着的白丽:“现在你来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吧。”
  白丽看了眼年轻民警,低下头缓缓地开了口:
  “我上厕所回来,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错了门,这儿的房门看上去都一样,室内摆设也大致相同,天又黑……”
  穿着睡衣的白丽从厕所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迳直到走进一扇半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