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作者:赵玫    更新:2021-12-04 05:56
  他们的舌头搅在了一起。那仍是第一次。他已不再能控制他跳荡的欲望。他很粗鲁。他发疯地吻着公主的嘴唇公主的眼睛公主的脖颈公主的胸膛。然后在黄昏的暮霭中,他向下透过公主开得很大的衣领看到了那坚挺而丰满的乳房。依然是第一次。他弯下腰去,他亲了那乳房。他拼命地吸吮着。不顾一切地。他觉出了公主在他怀中的扭动。那么投入地。然后她彻底地倒在了他的怀中,那么轻柔地,他们飘浮了起来……
  难道怪那个黄昏吗?
  辩机想,不。那么又该怪谁呢?或者,应当怪那个无能的房遗爱?他名为高阳的丈夫,而实为公主的奴仆。公主虽是他的妻子,但更是天子的女儿。他对天子的女儿只能是百依百顺。房遗爱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应当说就是娶了高阳这个出身显赫的女人;而他辩机的悲哀呢?也恰恰是他成了这出身显赫的女人手中的猎物。
  但此刻,辩机虽已临近最后的时辰,他反而觉得他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人。他甚至想,早知会有如此不幸的结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开,何苦各自独守身与心的苦痛呢?
  辩机在接受死刑的诏书后,很大胆坦然地问那宣读诏书的朝官,皇上是怎么处置公主的?
  我请求你,以我将死之僧的心灵请求你,告诉我皇帝究竟是怎么处罚公主的?让我知道这些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朝官看着辩机。朝官的心原本很坚硬。但是辩机执著而绝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动。朝官说,好吧,让你知道这些又何妨,皇上没有怎么处罚她,只是无限期地禁止她和驸马进宫……
  阿弥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谢你。辩机说,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宽厚,我便死也无所牵挂了。
  辩机确乎是死而无所牵挂了。那个美丽热烈的女人能活着,他就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处他以极刑。他以佛僧之身与公主的爱情,不仅侵犯了皇帝的尊严,也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该当诛。
  这许多年中,辩机终于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断绝了他最爱的女人后,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觉得他在苟且偷生。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预感,所以他很焦虑,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他总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会少一天。他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尽量赎清他不可饶恕的罪恶。他的内心很矛盾,他既深爱着那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女人,又一边为着他的爱而忏悔不已。其实自从这个女人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从来没有完整过。
  辩机靠在阴湿的墙壁上。
  在这样的夜晚,他没有睡意。很多很纷繁的思绪。
  在夜半更深之时,他没有睡但却像被惊醒一般。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很轻。有光缓缓地移过来,照亮了牢狱阴暗而死寂的走廊。
  是清晨到来了吗?是他将要被押送去西市场了吗?
  在一阵响动之后,死牢的门又被关住了。
  辩机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他将看到的是什么:
  玄奘法师闭目合掌坐在他的对面。
  辩机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来,他想说什么,但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觉出正有某种法力在超度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被什么带走了。
  辩机便也赶紧抬起他被镣铐锁紧的臂膀,将双手费力地合在了一起。
  他们合着掌对坐着。
  他们中间隔着那生界与死界的无形的关隘。
  他们默默地在心里诵经。那经文压倒了一切。
  整个过程中,师徒间没有过一句对话。玄奘不看辩机。他不忍目睹这位铁锁加身的弟子。
  尽管是在黑暗中,辩机还是感觉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玄奘是怎样引领了他的升华。
  然后他看见默默无语的师傅站了起来。
  死牢的门又重新被关闭了。
  辩机想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在声色犬马和洁身自爱之中匆匆走完了他的路程。终于他最愧对的玄奘来了。来帮助他完结,来为他送行。
  辩机觉得他已很幸福。生命虽然很短但却步步惊心。他已尽情领略了佛界和人间的一切。他已无须来世。
  然后清晨终于到来。
  牢狱里没有窗。辩机看不到那晨光,但他有一种触目的感觉。
  一阵又一阵的钟声。那钟声响成一片。那是辩机最熟悉的。他仔细谛听着,分辨着。他在那一片交混的钟声中听得出哪种声音是会昌寺的,而哪种声音又是弘福寺的。
  辩机想,禅院的缀文大德们一定又开始译经了。而他再不会参与其间了。他从终南山到会昌寺到弘福寺再到这死牢的一生已经结束。
  他也想到了高阳公主。他突然很想能再看到她一眼。他觉得他其实还是很想念她的。他还相信公主对他的那一份永恒的爱。
  辩机想他是带着这爱去赴死的。他的心所以很温暖。而能够有了这关于爱的信念和寄托,所以死也是并不可怕的。
  他被押上了囚车。
  沉重的锁链终于被卸了下来。
  原本就阴沉沉冷森森的长安的秋的早晨下起了细密的雨丝。那雨丝很冷。彻骨。囚车缓慢地行进着。辩机还看到了凄冷的长安街头四处飘舞的萧瑟的落叶。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再进入辩机的视线。他也不曾知道那雨越下越大,更不曾看到一辆马车绕着刑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接下来是本篇故事的第一个章节。
  死亡。
  让我们重新打开书的第一页,在那里,你便可以读到接下来的辩机的完结。
  在幸灾乐祸的冷漠的观望的人群中,到底还是有人走了出来。
  雨下着。浇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他们缓缓地向前走着。他们的步履很沉重,眼睛里浸着泪水。这些人慢慢地接近了那刑台。他们看到了屠夫刀刃上的血光。
  那是沙门辩机的血。
  那已被截成两段的身体依然温热和柔软。那强健的胸膛裸露着,胸膛里的那颗心似乎还在有力地跳动。
  辩机睁大着蓝色的眼睛。
  雨水浇着。那眼睛更加清澈更加碧蓝。
  没有人合上那眼睛。
  那眼睛是合不上的。
  辩机的那两段身体被他们抬到刑台下的马车上。他们小心地把那两段身体接在了一起。他们要辩机依然有一个完整的尸体,尽管他的心和他的灵魂早已破碎。
  然后他们用一块崭新的白布盖住了辩机完整的尸体盖住了他睁开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那睁大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们不要他等待。
  马车呀呀地在雨中走着。
  走进普通贫民的那块荒凉的墓地。
  为辩机收尸送葬的那些人们,他们来自长安城外。他们不恨辩机,他们甚至爱他崇拜他敬仰他。他们和他有着一种灵肉相通的感觉。他们觉得辩机是一位善良的僧人。所以,他们甚至不认为那罪恶是罪恶。
  小小的葬礼在城外在雨中进行着。
  人们终于知道了总是停在寺院门口的马车就是皇宫里的马车,那总来烧香拜佛的贵妇人就是皇帝的女儿高阳公主。
  他们原谅了辩机也原谅了那个毁了辩机的女人。他们站在饮食男女的角度,对辩机和高阳自有他们自己的评判。
  所以他们愿意为辩机收尸,愿意为他送葬。他们选择的是普通人的墓地。
  辩机终于安息。
  但是他却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早晨特意从城外赶来为他收尸下葬的那些人,就是会昌寺他的信男信女们。
  而就在屠夫行刑,辩机鲜血四溅的时刻,弘福寺的禅院内一片晦暗。
  法师玄奘特别会集了禅院内所有译经的僧人。亲自主持了一个沉重的祈祷仪式。僧人们认真地按那仪式的程序做着。为了辩机,也为了他们自己。
  那简短的祈祷仪式过后,译经的师傅们便默默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辩机那小小的伽蓝已空了很久。大家在走过他的房间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双手合十,向那房间祷告。那伽蓝储满长恨。长恨当歌。所有的僧人都为这笔雄命短的硕学之士叹息不已。
  辩机死于《瑜伽师地论》全百卷译述大功告成之前。
  辩机死后,在玄奘法师的主持下,浩繁的译经工程仍未停止。
  接下来,《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不空 索神咒心经》、《菩萨戒羯磨文》等等玄奘从西域带回的梵文佛教经典的译注相继完成。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未来的皇帝太子李治为报答长孙皇后慈母之爱的大慈恩寺落成。大慈恩寺一落成,太子李治就规定其中的一座伽蓝为译经院。为弘扬佛教,李治特别聘请玄奘法师担任寺院的住持,并隆重赐予玄奘慈恩大师的法号。
  大慈恩寺的译经伽蓝院中不再有辩机的房间。
  辩机就像一颗流星,在黑夜中匆匆划过。在那么明亮地闪烁之后,迅疾地坠落,最后成为了那冰凉的陨石。
  辩机转瞬即逝。
  而一直与辩机共同苦其心志的那些译经的缀文大德们,却都觉得辩机的幽魂也随他们来到了慈恩寺。因为不再有辩机的房子,那幽魂便不停地在大慈恩寺内的院子里徘徊。
  徘徊着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