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5:46
  谁知程美圆杏眼一瞪,”我不是你的小宝宝,我不跟你玩!’’一脚瞪过去,正中他脚胫骨,他捧着脚痛加了起来,惹得一馆子里同门的大笑。可是他一直很照顾着这个小师妹,直到——直到后来,一个白生生的,文文静静的小孩来了,走上了木梯,随着程老拳师,在神坛烛火前叩了九个响头,程美圆就上前去,递给他一张板凳,说:“来,你就是我的小师弟了,我跟你玩。阿佳,我们来练伏虎功。”
  “阿爸,不要问这些了,孟伯伯和彭大师兄明晚都会来,我们约在哪里见面较好?”程美圆转圜他说。
  “就在这儿吧。”程老拳师兴味索然他说。
  “爸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先歇一下,打开热水,您洗个澡、晚上再陪爸到西门町玩玩。”
  “阿圆,”程碧城老拳师沉声唤道。
  “嗯?”程美圆要离开的身子虽是停下了,但没有回过身来。
  “你是怎样和阿佳分开的?”程碧城终于问道。
  程美圆没有答腔。程碧城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改变了问题“你是怎样和……和秦先生结合的?”
  “阿爸,以前我在信上不是都告诉了您吗?”秦重,她认识他时,翁佳天早已在美国结婚两年了,她在美新处上班也已有一年了,她深深地发觉到:她所学的和他所面对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事,人们可以忍受西门町功夫片的吼声,却不能接受一个在台北市捏起拳头可以打木桩的女孩子,所以打从那时开始,她练武的事,就再也没有人知晓。她只想把握住秦重,因为秦重除了过于轻浮和嚣张外,其他是她所希望把握住的,她记得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深夜里踱过漫长的“福和桥”,他趁机吻了她。永和那儿来了两个太保,见状便上来调戏起来。秦重威吓地挡在程美圆前面:
  “你们想干什么?”
  “哇哈,凭你要护花哪!”一太保说。
  “你们再耍无赖,我叫警察来!”
  “警察在桥那边,你叫我就把你扯到桥底,揍你!”
  秦重登时脸无人色。一个太保抽出一柄弹簧刀,在他面前晃呀晃的,邪毒地笑着说:
  “你乖乖地不要作声,我们于我们的,你瞪着瞧就好,来,到桥底……”
  就在秦重目瞪口呆的时候,程美圆闪电般用双手压扣住太保提刀的手腕,一脚就踢进他的鼠蹊,然后一连十几记“铁线拳”法中的“分金拳”,把那太保打得像一只破皮球,滚到路边去。
  另一名太保一愕,随即拔出一根铁管劈打过来。秦重大叫救命,声音刺人黑夜的心脏。程美圆闪电般击中那太保左肋一拳,那太保一晃,扶着胸腹回身就逃。程美圆反手盖住了秦重的嘴巴,低声道:
  “别叫,快逃,免惹麻烦!”
  两人气咻咻的逃到永元路附近,登上了计程车,回到丽水街秦重的家。秦重付了计程车钱,先跳出车子等程美圆出来说:“哦,原来你会武功,哪里学的?什么时候学的?”程美圆听秦重声音有异,知道他自尊心正暴露在风中,她惟有把自己自尊的衣裳扯下来,披在对方身上。
  “我爸爸教的。”从此以后,秦重不再向程美圆谈起任何有关体育、武功的事,程美圆也没有再习武,有了孩子以后,习武更不可能了。阿爸知道吗?您心疼的圆丫丫,竟没习武了,连一套“铁线拳”的基本掌法,也记不清了…。
  “晚上爸喜欢到哪儿去玩玩?、要是阿爸不喜欢西门町,别处也可以。”程美圆反问道。
  “哪里都可以,没有关系。”程碧城老拳师疲倦他说:“以前有几家茶店,倒是聊天之处,藤椅葵扇,很像大陆的茶居,以前常和‘北喇嘛派”廖九军和‘活步太极’黄文星到那儿去聊,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现在老黄归了天,九军听说到大陆去了,有空倒是去坐坐,回味回味也好。”
  “好!”黄忠肃然道,“我陪师父去。”
  车过林森北路,程碧城没有作声,静静地在车里坐着,计程车里正播放着日本音乐。程碧城看着车外,忽然道:“阿黄仔。”
  “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这一趟?”
  “师父不是要回到这儿好好干一番吗?”
  “对,好好干一番!”车外景物飞逝面过,乍看恍惚问还以为是在纽约,反正车声都一样,偶而还夹杂着一些警车声。几年前一个上午,就在灰暗的街道上,阿庆带自己去移民厅,办理入美籍手续。那白毛子的家伙端起圆镜(嘿,又是戴眼镜,要是在自己武馆里。只配当个打杂的),端详了他,又睥睨着他,然后问了一大堆问题,他没精打采的回答,不料对方忽然问出这一名:“如果中国与美国交战、你站在哪一方?”他呆住了,阿庆扯了扯他。什么?!跟中国打仗,是什么时候?嘎哈!中国打胜了仗还要割地求和签条约,八国联军,奸淫烧杀,外国人都不是好东西!嘿,中国和美国交战,你帮哪一国?这居然还问得出来,阿庆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什么?!难道要说帮美国吗?!不行,想当年,自己跟师父一行十六人,在南京提刀,昼伏夜行,一刀就去掉一个日本兵!阿庆又扯了扯他,还趋身上来!就为了一张绿卡,难道还要在一个洋竹竿面前,出卖自己的国家?!喝!阿庆还要来劝我们让老子给他开一开眼界,清一清气节:
  他一拳就捶在那桃木办公桌上,吼道:
  “老子帮中国!听懂了没有?!老子帮中国!”
  一刹那,中国好像就是有自己的帮腔而强盛了起来,鼎盛无匹!办公室的打字机声音都静了下来,那洋竹竿的圆镜片也从眼眶片挂落下来。阿庆一面扯着自己往外跑,一面穷向后点头:“Sor-ry。”一直把自己扯到纽约的车声中。
  僵了好一会儿,程培庆终于道:“爹地,不要想了,我的武馆,最近需要您帮忙。”
  “你的武馆?嘿,你教的是‘功夫道’,我看不懂:“程碧城气咻咻的说,“我教给你的是正宗少林‘铁线拳’,怎么会变成这种日不日,洋不洋的玩意儿!还有,‘功夫’就是‘功夫’,‘道’就是‘道’,怎么又‘功夫’又‘道’的。”
  “我也迫不得已呀!”程培庆在纽约街上对他的老父大吼道,“他们记不熟我们的发声音。在广告术上来说,招牌不响,就什么都完了,我还得生活糊口哩!”程培庆嚷到这里,才能忍下声道:“‘功夫’两个字,是近日给一些影片打响的名头,人人都知道两个字,至于‘道’,因为先有‘柔道’,‘合花道’,‘空手道’等输入并发展开来,这‘Do’字也蛮吃香的,所以我才用‘功夫道’”;说到这里”程培庆才能完全平复下来,望着他那在寒风中银发翻飞的老父,平心静气的地说:“这是迫不得已,有些洋人还赞我说这名字取得好呢!这是潮流,时代不同了,爹地。”
  “时代不同,爹地。”这几个字声势汹汹如纽约的汽车一般“轰”地撞向程碧城的脑门来:什么?时代不同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跟师父提刀吹鬼子头,咄!一九二九年,单身闯南洋!一九四○年,香港开武馆,一九四八年,美国扬名声,一九六……一九六○年,再度返香港,嘿,是国术总会邀请的哩。一九六…六六年,收了几个得意门生,到了台湾——哈!今天竟给你这个不肖子管?!“好!看我好好干!”程碧城老拳师忍不住冲口就吼了这一句。
  黄忠见师父陷于凝思状态,而且扬眉瞪目的,久久没有说话,于是转了一个话题:“师父,你觉得台北奇書網電子書这些年来有没有变?”
  程碧城举目例览了一下街道,这时候车过林森北路:“怎么饭店旅又多了呢!”
  “观光事业蓬勃嘛!”程美圆接道:“到了。”
  程碧城步出车厢,巡望四周,不禁喟叹了一声:“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啊!”他想起当年他和台湾国术界名手廖九军、黄文星常来这儿,有一些谈武论艺,正到兴起,忍不住当街互相“推手”了起来,引起了一大班的旁观……那茶院还在么?程碧城像是行走在当日的图画里,自己正当益壮,仿佛别人都是观众,观赏着自己。然后他被一明亮着红色和金黄色和霓虹光管所慑住了。那,就是以前常喝茶的地方了吗?以前那些藤椅、蒲扇和一架黑白的老牌电视机呢?…程碧城呆住了。
  “要不要进去?”程美圆问。
  “进去看看也好。”程碧城终于说,反正已来了,而且应该也不坐再来第二次了。
  里面没有藤倚,没能蒲扇,也没有了电视机,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卧睡的中型沙发、冷气机和四声道电唱机,播出来的摇滚乐是巨型的锣钦声,夹杂着一丝唱者的呢喃。程碧城从踏进这儿来到现在,眉心一直是紧皱的。一直到黄忠跟他谈起这次回未的计划,程碧城方才从忧伤中振奋起来。
  “要传授得意门徒,当然找中国人;我不能忍受整套铁钱拳,变成了什么‘道’中的拳套,教他们还要像很难置信的问:这一招学了,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你不一二十年练下去,先问有个屁用?!”
  这地方很混乱,唱机双响着鬼杀般的嘈杂。那些招待穿着软垂垂的低胸衣走来走去,沙发相隔只有一些盆栽,犹可以望得见邻座的调笑,也可以听见对面的猥语。黄忠对这种环境,似乎很是不安,他一只手时而摸着干头,时而托着下巴。
  “可是,师父,目前在这儿的国术馆很多,派系也很复杂,但多练国术的人,都改练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