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9
  “我还没练成哩!我只是看《唐人传奇》中,有描写抛绳飞空、凭空去来的轻功提纵术,便下苦功研究寻索其理,加上世叔的引导,便发现了一些窍妙:例如人在水里,出力挣扎,便会下沉,若任由水势,则尚能略浮,其实在空中,只好神舍意守,加上我少了别人一双腿的缺点可以转化为优势,倒是练就一些纯粹是吓唬人的轻功,正如唐人和昆仑奴以绳技掩人耳目,说穿了不值一哂,待冷、崔二位师弟回来时,才一并说予你们当笑话听。说来,我的轻功要真正与追命老三相比,还得差上一截呢!”
  “所以我才不跟老三比跑得快!”
  铁手笑道,他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很苦,很孤独,很悒悒不乐,他便常逗他开心;因为有这种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纪其实要比师兄长,老是找无情说笑。
  “我没有锦囊妙计,就算有,也不敢模仿世叔的作法。要是真正尊敬一个人,便可以跟他学习,但不要模仿他,他辛辛苦苦,一手创立的事物,给人一抄就抄袭掉了,多不公平!
  从来只听过模仿人的人最后失去了自己,没听说过模仿人的人终于成了天才。”无情跟这“二师弟”也特别谈得来,因为他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他有雄浑的内力,他有宽阔的肩背,他有方正的俊脸,他有宽宏的气量,他有温厚的胸襟,他有宽广的阅历……但无情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些,“我只有一句口诀,是世叔要我转达给你听的,他说,你如果遇难时,就不妨拿‘去夏正好轻衫笑”这一句诗来好好寻思。”
  他微笑又道:“他老人家说:有你受用的了。”
  铁手喃喃地重覆了几次:
  “去夏正好轻衫笑。”
  却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反覆咀嚼、沉吟。
  无情见他这般神情,便说:“也许时机未到,所以一时参不透。”
  铁手问,“世叔他老人家可好些了?”“他仍在养伤,不能送你了。”无情也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青花会’老会主‘嫁拳娶掌’杜怒福,此人自创苦修的一种神功,就叫做‘自妻妻人’,很是厉害。”
  “自妻妻人?哈!”
  “唔?”
  “我只想到梁自我。”
  “不,他那只是自欺欺人。但“自妻妻人”大法却不可不觑,他看来伤己,其实是伤人;貌似攻己,实是攻人。”
  “这倒是一门怪武功。”
  “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穷二绝,把自家人杀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恶事推得一千二净,然后才再来重事建设、施舍、恩照。对这些人而言,自由和权利,绝对是他赐予才算;谁敢自行争取,他就杀谁。”无情寒脸厉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达;我也不如你,你为人温厚。对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为者;对于有钱人,我看不起,他们算啥?赚几个钱就当神拜,铜臭毕竟不是花香,为富无道,有钱无识,我当他们是一堆堆的垃圾!对于有权人,我瞧不上,他们是什么东西?只会抓着权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尸三百!有权无知,掌权不仁,我当他们是一只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气,无钱无权,只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遥,便连老都不怕!谁杀世叔,我就杀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债血偿,必要时,我就算是吞掉一颗太阳,又恁地?当然,做人太凄厉只会气坏自己,我也不能带整个世间跟我前进,但一个人太软弱,太没骨气,那就苟活不如痛快死!”
  他说到这里,情绪稍微平伏,但脸色依然煞白发寒,只见他苦笑道:
  “也许这是一个无父无母断腿人的偏见吧:但就算是偏见我也要当苍穹中的烟花,而不只是一只‘彭’一声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着铁手的肩膀,涩声道,“所以我羡慕你,你温厚;我向往老三,他潇洒;我喜欢老四,他坚定。我……我不能。”
  铁手明白。
  无情很少说这么多的话。
  大师兄很少这样说话。
  他外表冷傲,但内心激情。
  (冷血外观剽悍,但心却热情。)
  所以他激动。
  (冷四弟也常冲动。)
  因而才在他临行前说出这一番话。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
  ——自己,还有三师弟、四师弟都奉令出京,对付凌惊怖,就只有大师兄,因一双脚行动不便,只有留守东京。
  (难怪大师哥内心激荡了。)
  “大师兄,谢谢你的教诲;”铁手诚挚的道,“如果没有你在世叔的身侧,我们师兄弟中谁都不放心离京。”
  “刘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辈子了,我不会为了他去夺金梅瓶;至于对付蔡京这种人,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还牙,以杀止杀——所以,就算我这双腿子便当,世叔也不会让我去办这事儿的。”无情仿佛悟出了铁手此际心中所思,点点头,道,“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程婴杵臼,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各尽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锋而用,便可以无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给铁手:
  “这是世叔交给你的,”他的目光触及了花,充满了柔和,比美丽女人的双眸还显出更多离愁,“必要时,它也许可以换得一口金梅瓶。”
  铁手觉得这花儿似曾相识。
  “这是拈花罗汉手上的花,”无情笑道,“原就在你的旧楼上。”
  “说起旧楼,我真惭愧。”铁手赦然道,“连雷损这样的敌人潜了进去我都不知道,还连累世叔受了伤……”
  “世叔却很开心,他伤了雷损三指;”无情道,“他说:要是这时候伤不了雷总堂主,日后恐怕就伤不了他了。”
  “好一个世叔!”
  “好一个雷损!”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这朵花;”无情温柔的看着那朵在铁手指间的花,“叫做‘梦幻空花’。”
  在铁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还想起了他和无情的对话。
  自栖栖人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纤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人!”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