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9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还得浪迹江湖去。”
  这样说的时候,少年想,仿佛还有些悲壮呢。
  “为啥不与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为你引见呢。”
  “我……”追命断然拒绝,然后无奈地笑道:“也许会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来京师,一定要来看我呵!”少年遂很热情地说了一个住处。“我跟师父一起住。”
  一直孤独飘泊的追命,确是有点儿羡慕:京城想必是一个极好玩、极热闹、极多高手的地方罢?自己这么寒酸孤单,真的可以去吗?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吗?
  “怎么称呼?”
  “我姓铁。铁石心肠的铁。兄台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头瞥了过一个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认识一个人吗?”
  “怎么样的人?”
  “他比你年轻有七八岁吧,”他觉得有些不便说对方是个残废的,其实说不便,不如说是打从心里头生起的一种不忍吧,“他好像姓吴。”
  “姓吴?”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还是姓伍?”“……这我就不懂了。我有个师兄,他姓盛,厉害着呢!他日我为你们引见,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
  “怎么了?”
  追命有些唏嘘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师呢!”
  “答应我,”铁姓少年热切地执住他的手说:“你腿功那么好,你一定要来京师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给他激起热情来了,“你的手劲那么好,日后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劲还是我的腿行!”
  铁姓少年眼睛发了亮:“好。我内功也不错,你来,咱们比一比,怎么样?”
  追命也故意应和他挑战的说,“我酒量才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们俩时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却是那边厢,“砰”的一声,将要复出重任御前带刀总侍卫的“大王刀”舒无戏,忽地又放了一个奇臭无比、清脆莫名的屁!
  什么怎么样?
  一个人和光同尘得太久了,就会变得一身都是尘,没有了光。
  二十岁以前就有一张风霜的脸和苍桑的心的追命,在这段其间破了两桩案子。
  两件大案。
  ——都是无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关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当不成捕头。
  所以两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吗?人生里、一个人的一生里,一个不平凡的人的一生历程里,必然发生了无数无算的事,但只好捡重要的说,正如也选重要的提一样。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两件大事,你选那两件?
  追命没有选择。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坟家的时候,一面伤心,一面除芟;在坟边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静静安息的小透。
  ——虽然她只跟他说过一席的话,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也来除草,对白云,对远山,对小透的坟痴痴的说话,说完了话之后,好像还痴痴的在等什么会现身一般。人人都说他痴了,背看只说他是傻的。
  这时候,他就在“味螺镇”的唯一武馆“大会堂”打杂。
  ——可是,这个打杂的,却比“大会堂”里十一名师父都有名。
  因为有几次别个帮派的人来踢盘,师父们敌不过,但都给他一双腿子踢走了。
  不过出名归出名,他坚决不当“师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误人子弟”)只当杂役。
  看这苍桑少年这般没志气,大家都笑说是烂泥扶不上壁,都说他能退敌只是一时侥幸;追命也不管这么多,他反而在武馆留心用心学会了许多他所不会的武艺。
  很多邻乡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头而来学艺的:“大会堂”里一个杂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头鼠窜,可见,“大会堂”帅父们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这“大会堂”的十一名“师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这些,岁月匆匆,虚名浮云,他只要笃笃当当、欢欢喜喜的过着跟小透谈话的生活。
  ——在他心里,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涡仍笑在他心湖的涟漪里,且渐渐扩散。
  野地里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开。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点乱。
  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几点泪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泪,只要真的伤心,他想不懂为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又不是屈服;一个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么大不了的!流泪,总比流血好!)生长了一朵小白花,在坟头。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风微微吹过的时候,这招呼还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坟,和小白花),可是这回让他大吃了一惊:
  小白花变成了红色。血红!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坟前印了他一双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问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过八旬、替人算命的顺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顺婆”;她说:“婆什么婆的,可把我给叫老了,我只不过刚过五十岁又几十个月而已。”)就说:
  “哦,哝,——”然后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满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创意)的说:“那想必是转色花。”
  “转色花?”追命咀嚼着这会变色的名字,脸上也变了色,“什么是转色花?”
  顺嫂的回答似充满了禅机:“转色花就是你说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觉得坟里的小透明明有许多细声难辨的话要告诉他,他紧紧追问:“转色花代表了什么?”
  顺嫂这回似是洞透了天机的说:“转色花就是会转色的花。”
  “看见了转色花会怎样?”追命还是要追问到底。
  “该…………”
  “转色花开在坟头是什么意思?”
  追命发现老太婆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时改为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样子像仙游一般的还挂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摇醒老婆婆:“你说,你说,看到转色花是什么兆头?我给你一钱银子,真银子,你告诉我,怎么样?”他怕她在没有说出真相之前就真个“仙逝”了,急得什么似的。
  一听到银子,顺嫂就自五里“梦”中急惊而醒,惺松着眼,紧张的问:“银子?什么?
  什么怎么样?你要买甘蔗还是地瓜?鸡头还是芋头?我都有。我先拿来怎么样?”
  追命用一种难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并且知道若要从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问出什么天机,那倒不如去问天的好。
  于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脸。他要清醒一下。
  凉风习习。
  星光满天。
  追命仿佛又听见歌声。
  那歌声。
  ——那首跟小透说话时听到的歌儿,那歌儿是快乐非凡、无怨无尤的,而今,却半路出家似的唱成伤心凄清,在夜里透一股比星光还冷的寒。
  追命心头一震。
  ——听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觉,总是会有的。
  可是追命现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动。
  因为他看见他的手尽是血。
  脸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变成殷红色了!
  他没有受伤。
  ——难道井里的不是水,而是血?!
  从那晚开始,追命就开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调查一件案子:
  据说小透气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悬梁自尽,了此残生的。这是家事,追命本来管不着。但他现在要管了——
  因为他觉得小透的死因没那未简单。
  而且是小透着他来查个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遗意。这便是他的职志。
  爱怎样就怎样!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实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个杂役。
  ——谁会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人说真话?
  ——谁愿意对一个流浪汉说出事关重大、甚至性命攸关的话?
  没有。
  ——也不会有。
  饱经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当然能明白这些。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会做事,不如会做人;当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会做人,但如果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会做人而不会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干好事。
  办一件事,往往要透过许多人,不通过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办的事。
  ——有时候,想办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为进,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还不一定能成事。
  不过追命也极深刻的体悟到一点:
  世间的所谓大事,便是极难办的事——所谓大人物,就是把极难办的事办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