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5
  外面竟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了。
  余下的毒力,张三爸再也逼不出来的。
  因为他伤心。
  ——竟遭受埋伏,对方以超过五十倍以上的战力,来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损了两名门人。
  这一路上,已伤亡了许多门徒了,几乎每一个人张三爸的记忆里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怀的往事,可是,一个个在身边死亡,一个个地在世上消失,现在剩下的几个人,都亲如一家人,结义不能叙其情,师徒不能述其爱,但好不容易千山万水渡难脱险地来到这儿,却又再失了郑重重和谢子咏两人,张三爸心中的难受,真是堪似吞下九尖箭镞,比毒的煎熬还折腾难受。
  因为郑、谢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们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没有了斗志,内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虫”的毒力也就一时逼不出来了。
  斗志本来就比武功更重要。一个人武功再好,只要没有斗志,还是非败不可的,但若一人武功并不十分好,但斗志高昂,那仍有胜机。
  梁小悲和蔡老择一个立即掩护张三爸进入古刹,另一个则在隘道前古碑后埋伏,谁要攻进来,都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但两人对退、守之间有争持。
  梁认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敌人布署未定,马上放弃据点,抄小径进入蝈蝈村,尽快脱困为上。”
  张一女和蔡老择反对:
  “不能退,因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动;咱们人数已够少了,万一又遭受暗算埋伏,恐怕已不堪折损了。”
  蔡主张:“死守七蠢碑。我们在冀州还有小炭头那一批人,只要我们放出讯号,很快便会有援军来救。固守可稳,急退难保。”
  梁小悲和张一女都不赞同:
  “不可久守此处,一是粮食可虞;二是我们都受了伤,不耐久耗;三是敌方的援军必比我们的人先到,那时,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张三爸忽道:“我决意要反攻。趁他们主帅受创,阵脚刚乱,我杀回去,不守反扑,不退而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同时为谢老八和郑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为赞同。
  除了张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轻。
  ——其实作为一个武林领袖而言,张三爸才不过四十一岁,也极年轻。
  年轻人比较敢:
  敢拚、敢斗、敢死。
  蔡老择比较审慎:“爸爹毒力未消,还是他留守这儿,主持指挥,由我们冲杀便好。”
  梁小悲却较心野:“我们不止冲回紫竹坑,还分头二批,冲向蝈蝈村,万一有一批人不幸,还有另一生路。”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劝降的话:
  “张三爸,你和你门人还是降了,我们的‘神骑营’官兵全包围了这里,你们是逃不了的了。你们知机的马上投降,我保你个官儿当当。”
  张三爸跌足叹道:“吴公也来了,命也。”
  “是他吗?”蔡老择狐疑地说,“说不定只是巴比虫在虚张声势。”
  张三爸摇首道:“他这一路来埋伏了我们不少次,阻杀了我们不少人,我认得出他的声音。他来了,外面就不止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却激发起豪情胜概来:“好,死就死,点就点,吴公来,也正好一并杀了是一双,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们几时冲出去?”
  他原来是粤南“太平门”梁家的子弟,一旦心怀剧烈之际,便说了粤话。
  “天机”组织的过人之处,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帮各派各家各门的子弟,发其长而修其短,大家都能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为“天机”效命效力,无悔无怨。
  “不对,不是我们,是我。”张三爸语音坚决如铁鸣,“你们全往后撤,逃向蝈蝈村;我一个人去攻紫竹坑,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你们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听说吗?他们要的是我,只是我,还要给我个官衔当当呢!你们毋庸陪着一起送命!”
  蔡老择、陈笑、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无一不立时抗议。
  “这是命令。谁抗命谁就立逐出‘天机’!”
  张三爸决然道。
  “你们走!立即走!”他不留一丝转圜余地地道,“滚!我等你们全滚了,才能放手一搏!”
  众人不知所措。
  张三爸下令:“从现在起,我数到三,谁不走的,谁就是‘天机’叛徒,我立即劈了他。”
  他不要人陪着。
  他要一个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还有浩气。
  他以坚定无比无比坚决的声音开始数:
  “——……”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无悔。
  你同情我?
  “二……”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择和梁小悲相视一眼,忽一齐跪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响头。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后相继行了出去,不舍依依。
  他们既这样做了,陈笑与何大愤,也不能再选择了。
  他们也向张三爸跪拜,起身时已泪流满脸,不舍之情,洋溢于色。
  张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门人,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无须遵从门规,我决不走……”
  张三爸缓缓闭上了双目。
  泪珠更挂到他的颊上。
  四十一岁但像已历了四百一十年的沧桑的他,面颊上的皱纹似经常翻的书面。
  他的四大战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门)正离他而去。
  这却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们,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拼死。
  然而他的小女儿却不肯离去。
  死也不肯走。
  “你去……”他涩声道,“去送一送他们……”
  张一女含泪点头。
  待女儿走出庙门,他就开始设法静下来:既然要拼死冲杀,就至少把体内的毒力再逼出一些,以俾多杀数敌也好。
  一一只要自己缠战愈久,他们就愈有机会逃逸。
  可是,他一时也无法静下心来。
  所以在体内的毒力更逼不出来。
  ——他刚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现在是有了斗志,但心已乱,一个人只要心乱,便不成事。
  这时,女儿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
  她居然用荷叶装了一勺子水。
  檐前水滴。
  另外还有一块肉。
  烧鸡腿。
  “陈笑刚才为你留了一块肉,你吃了吧,待会还要拼杀呢。”张一女说,“何大愤临走的时候,还掬了一叶清水,给你送鸡肉。”
  张三爸着手接过了。
  他知道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还有义。
  外面有点嚣喧。
  “大军来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调度;”张一女宁谧地说,“吴公像调集了不少兵马来。”
  张三爸却觉在月光之下,他这个熟悉的小女儿更宁静得有点陌生,像一座玉砌观音。
  “他们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蝈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该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们应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你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赶上他们,知道吗?”
  “我不走。”
  “你不必跟我一道死。”
  “别逼我走。”
  “你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你真要同情我,你就得跟他们一样,立刻给我走得远远地,少分我心,别拖累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日后‘天机’复兴,得要全靠你了。”
  “不,‘天机’是爹独创的,‘天机’成也爹爹,毁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大家也不走……事实上,他们也不会走。”
  “什么!?”
  “他们没有走。”张一女闲闲地说。
  “他们是听你的命令,离开了古刹,但已冲杀入紫竹坑,刚才的骚动,就是他们杀入重围的声音。他们要我告诉您:您得趁这时机走!”语音仍意态甚谧,平静地道。
  张三爸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们……竟不听我的话……”
  张一女却比他还坚决:“就那么一次。现在,他们身陷重围,大概已正开始牺牲了,您再加入也无用——您还是逃吧。”
  张三爸痛心疾首地道:“他们为我舍命,我岂能独活!?”
  说罢,一脚踢开庙门,正要冲到雨里敌里去。
  忽听一人朗声道:“出生共死,谁也共同进退,谁也没有独活!”
  “轰”的一声,瓦顶碎开,一人落了下来,落在古刹内七座残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手上,还扣着一人,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扣着一人,而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另扣着一人,如此,他右手总共扣着四个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连他自己一共六个人,从破瓦处落到殿里来。
  我可怜你!
  这刹那间,张三爸脚踢开刹门,但乍听后头有异动,生怕张一女遇危,身不转而势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来人额上。
  这一下变起陡然。
  那人竟没有避,还是避不了?
  这失呼的同时,有四个人声音一齐叫:
  “不可——”
  张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来人的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