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5
  梁小悲悲从中来,对于“偷”,他以堂堂“大侠”身份,当然也觉得无限委屈。
  张三爸抖着胡子,看看凄凉的月色,看着看着,脸上也布满着落魄者的凄凉之意。
  “好!”
  他像壮士断臂般地毅然答允下来。
  众为之雀跃。
  欢呼。
  “——可是偷什么?”
  大家有的是杀人、决战、械斗的经验,但谁都没有“偷”的经历。
  ——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对了,偷什么?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头绪来。
  开始时,有人说:“饭。有饭万事足。”
  第二人道:“车,你又不是黑炭头,他才饭桶,平生只爱吃饭!”
  另一人说:“粥,可以吃得比较快。”
  第四个人比较有联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没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条五花蒸鲤鱼就更好。”
  “我还要东坡羹、芹芽鸠肉烩、金荠玉烩、李环饧、明火暗味炙鹅鸭……还要——”
  想到吃,想起食,张一女就一股脑儿顺口溜地说了下去。
  “想死!”张三爸喝止了她,“你以为你还是在家里当小姐住在扬州且于紫云楼上点菜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迟。
  人人都听到对方胃部怪叫的声音。
  “偷饭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择只好充当“老手”,下令道:
  “偷鸡吧!”
  “偷鸡!?”
  说了这两个字,人人都似罪大恶极似的,纷纷掩住了口。
  “怎么偷?”
  大家又面面相觑起来。
  “鸡……鸡啊鸡……”张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鸡食谱来:“贵妃鸡、盐酥鸡、宫保鸡、人参鸡、粟子鸡、童子鸡、西施鸡、麻辣鸡、块子鸡、红油鸡、川辣鸡、叫化鸡、盐簕鸡、豆豉鸡、云英鸡、醉鸡……”
  “你们要偷鸡,一定要找大户人家,不可向贫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记住那一家,以后有钱时,偷一鸡偿还十鸡,知道吗?”
  张三爸跟他的部下们“约法三章”。“可是,”谢子咏苦着脸道,“这儿住的都是破落户,哪有养得起鸡的人家?”
  “没有?”张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总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铁的少年忽然插口说,“野屁店山阴那儿有一处庄院,是盐贩子的落脚地,但而今盐贩脚夫全给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过也总算养了些畜牲,不算贫寒,偷一两只或无妨。”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比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后院养了几只鸡。
  众人一看,仿佛穷人乍见金元宝,眼睛不但发金,还发亮,更亮出奇光。
  连蔡老择也口不择言,嗫嚅地道:
  “鸡、鸡、鸡……”
  可是除了鸡之外,还养有其他的畜牲。
  于是郑重重也喃喃地道:“猪,猪肉……鹅,鹅头……鸭颈……鸽,烤鸽……”
  “你卖唱呀?”梁小悲牙痒地道,“快,快去偷鸡啊!光看不偷,鸡肉就到手哪?鸡腿就入口哪!?”
  “偷?谁偷?”
  众人都相顾而问,然后一致推举:
  “当然是你去偷啊!你阁下是打头阵的人材!”
  “我!?”
  梁小悲几乎没跳起来。
  他平时有功忙不迭承认,而今推诿惟恐后人:“嘿,哈哈,嘻嘻嘻,这种事嘛,我不行的,还是老择胜任有余。他才是打头阵的英雄!”
  大家当真是礼仪周周、推“位”让“贤”不已。
  到了入夜,鸡是夜盲的,都挤在鸡舍里一起瞌睡,张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鸡。
  不料,他的门徒虽有一身武功,但当小偷还是第一次,结果,都心惊胆跳,手腾脚颤,自觉十恶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脚踩入泥沼里,有人给竹篱划伤了肘,有人还噗通一声摔落池塘里。
  终于,有人踩着了鸭脚,顿时鸭叫鸡飞,狗吠猪嚎,有两只大白鹅还追人来猛啄。众人更是心烦意乱,梁小悲一松手,鸡挣脱了,他们就一脸鸡毛地叱喝着,四围乱追穷赶,一时竟擒拿不着。
  这却惊醒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老的皱纹满脸,腰身伛倭得像虾米一般,但眼色还是很精警。
  活在那样的年代,活到这年纪还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少妇却很标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韵味。
  她们看见来了一大堆“恶客”,立即大叫:“强盗啊,来人啊,有贼啊!”
  “天机”一众雄豪平素杀人于万人之中,进退自如,了无惧色,而今给老妇这么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脚,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鸡,还咯咯叫挣扎不已,撒得蔡老择一手都是鸡粪,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装成盗匪,凶巴巴地一步标前,龇齿低声吼道:“你再叫,我打杀你。”
  没料这一吓唬,那张嗓子大叫的老婆子变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妇却一吓就晕倒了。
  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手里抓了把竹杖,拦在美妇身前,一力护着,愤恨的瞪视众人。
  大家给这小孩子一瞪,作贼心虚,全都退了几步,心头害怕。
  蔡老择仍抓着鸡,他虽然一手鸡粪,但仿佛已闻到烤鸡的香味,当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条村的人都跑出来了。”
  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
  蔡老择道:“打晕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择:“你下手啊!”
  蔡老择骂道:“你没看见我抓着鸡吗!”
  其实,他也下不了手。
  张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伤人!”
  还是谢子咏先想到:“先点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张一女骂他:“她们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
  郑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没人替她们解开穴道,那可惨了。”
  张三爸走过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龙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来,塞到老婆子手里:
  “我们不偷,我跟你换,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骂道:“看你举止高贵身上有这样贵重东西,还学人偷东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穷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学不学,带一伙年轻人来偷窃抢夺?人人便是学你这般,稍遇艰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会乱成这样子!”
  这时,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见张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贼!”有一个婢女,还一盂桶就淋向张三爸。
  张三爸从未给人当作是贼,给淋了一身,竟避不过去,只及时闭上了眼睛。
  只闻一阵冲鼻的膻味,原来是尿液。
  梁小悲等见张三爸受辱,都护着张三爸要跟对方动手,张三爸连忙喝止。
  “我们走吧。”
  “慢着,”老婆子抓了一只鸡,塞到张一女手里,望着张三爸斥道,“看你也凄凉,这鸡送你。你这样打家劫舍,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当杀人越货的大盗拷办。别骂我老婆子多事,我吃盐多过你吃米:得些好意须回手,否则只连累你这么多个手下后生!”
  吃回头草的好马
  面对后山的荒岭残月,张三爸负手踱步,不时长叹。
  庙前传来幽怨的萧声。
  “爸爹,你不要难过,”郑重重原是负责守在爸爹身边的人,他见张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为他难过,也知他难过,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雄风,当回来报这个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张三爸连忙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声威,应该要回来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典。”
  这时,鼻际传来香味。
  他们正在烤鸡。
  一一一只鸡肯定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但总比连一只鸡也没有的好。u“你去吧,”张三爸说,“不必护着我了,小心他们把那份都抢了吃。”郑重重听了,连忙回到庙前“蓄势待发”去了。
  那姓铁的少年见张三爸独自望月,走过去,轻声道:“你很难过?”
  张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败,一旦夫败,面子、朋友、财富、荣耀就全都没了。”
  铁姓少年道:“人谁无败?不会失败的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
  张三爸喟然道:“你还年少。”
  铁姓少年道:“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得要看他失败时如何振作,得志时如何自抑。”
  张三爸讶然道:“你只是个少年!”
  铁姓少年笑道:“我年纪不大,但早出道些,阅历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传闻中所得的印像并不一样。”
  张三爸道:“那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钦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劫饷夺命、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这时,萧声忽止,荒山更寂,庙前的几声争吵嚣闹,更显庙后荒凉。
  张三爸一哂:“官方发布的消息,信之无异于问道于盲。”
  铁姓少年道:“人们相传中:你是个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领袖;也是个为国尽忠、舍己为民的侠客。”
  张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
  说罢他就走开了。
  进入了破庙。
  张一女走过来,手里拿着管玉萧,跟铁姓少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有些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