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30
  笔尖上的墨汁未干。
  周升冲也想证实自己没死。
  他用力抓着笔,正要写字……
  可是感觉便来了。
  痛的感觉很可怕,痛得让人虚脱的感觉更可怖,但痛得令人巴不得虚脱的死去好了的感觉,那就更可畏了。
  可是周升冲仍想活下去。
  他本来远赴京师就是为了寻回他老爹建立“三周庄”时那笔宝藏的,可是,而今,出师未捷,他怎可死在这里……
  他拼命写字,尽力集中神智:
  写字。
  终于写了一个“活”字。
  “活”是他的希望。
  他的一切。
  人说友情虽然重要,爱情价更高,但若为了自由,两者皆可抛,可见自由是何等重要——可是,如果没有了生命,“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来。
  他本来要一口气写十三个“活”字,可惜才写了第一个,他已气衰、力竭,好像五脏六腑,全空掉了,流出去了,泄光光了。
  随后的字,笔划愈简。
  他再写了个“不”字。
  之后,他只能收笔一撩,追了个“了”字。
  “活不了”。
  “活不了”便是死。
  所以他死了。
  ——死的甚惨,身断二截,血流一地,肠肚外泄,一时却仍未气绝!
  局升冲是活不了。
  其他仍在活着的人,则是“受不了”。
  剩下的是三十一人。
  三十一个惊弓之鸟。
  雷怖横刀站在桌子上,拭刀舔血。
  “今天真过瘾。”雷怖全身都发出一种鬼怪般的神采来,“我要血洗名利圈。”
  然后他遥对鱼姑娘道:“我至少还要杀四十四个人,才轮到老子来俞你——你不要急,一定会等到这一刻的!”
  鱼天凉听得寒了眼,寒了脸,也寒了心,但心头却不油升上了一个疑点,逐渐扩展为一个疑团:
  ——四十四人?
  这儿不是剩下三十一人吗?哪来的四十四——加上自己,四十五人呢?
  这老狂魔是杀昏了头,计错数了不成!?
  其实当然不只是鱼姑娘这么想,孟将旅跟好些在场的人,都生起同样的疑惑。
  可是,就算他们生了疑惑,有了警惕,也都没有,至少,不能改变惨案的发生,以及流血的事实。
  有时候,有些人的确能及时省觉危险的发生,憬悟危机的存在,不过,一样没有用,就像马车冲得太急,要往山崖跌堕一样;又似大火冲天,人却给困在高楼;或者持有强大兵器的劫匪入屋一般——你除了知道形势不妙,还能做什么?
  有时候,就只有等死。
  ——等事情的发生。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全懵然不知还不那么痛苦、煎熬。
  能够改变结果的,也许只有命运。
  天意。
  ——当敌人太强大而自己又太荏弱的时候,除了逆来顺受,还可以怎样?
  所以自己一定要够强、够大、有足够的强大,来应付任何变化打击。
  只是,当变得够强大的时候,人,偏偏又喜欢去打杀比他们弱小的东西。
  是以,无休止的斗争,弱肉强食,物竟天择,就成了生存下来的铁律。
  可悲的铁律,制造出来的,当然就是悲剧的结果。
  雷怖的活一说完,就出刀。
  外面天色大变,风涌云卷,山雨欲来。
  刀光满楼。
  一闪而逝。
  ——这次谁死?
  谁中刀?
  剩下的三十一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仍活着,谁都没事。
  ——至少,这一刹间,谁都没有死,仍然活着。
  大家随即又忙着审视自己,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像布拉格和周升冲一样,断开了几截,而自己仍浑然不觉?
  当发现自己没事,顿时舒了一口气,又去打量别人,看对方是不是着了刀依然不知?
  一干武林人物、江湖好手,只面对一个拿着刀的敌人,居然仍如此惶恐,这般慌乱,这样惊惧,真是一件狼狈、尴尬的事。
  遇上“杀戮王”那样的敌人,他们还没吓得跪下来求饶,已经算是有些胆色、要有相当勇气的了。
  ——雷怖的刀,足以杀戮任何人作战的勇气。
  一声惨呼。
  惨呼一声接一声,此起彼落。
  不在屋内。
  在屋外。
  木板墙像豆腐一般被切开,划破了一道七至九尺长的缝,风雨在这空隙间倒灌进来。
  血雨喷溅而入。
  人在外头,本来隔着板墙,突然中刀,哀号横死。
  一杀三人。
  一刀三命。
  雷怖不仅杀屋里的人,也杀店外的人。
  里里外外.都是死人。
  ——看来,“名利圈”的灾难还没完。
  第八章无胆英雄传
  1.不死传说
  楼下杀戮苦斗,楼上也诡异残酷。
  刚杀了他弟弟文随汉的天下第七,一脚把他上半身踹到楼下去,然后就低下了头,仿佛有点悲伤,好像在沉思。
  “嗒嗒嗒嗒……”
  血在滴落,愈积愈多,形成了一瘫半液半固的血糊。
  血是自屋顶上淌落下来的。
  有几点,还滴落到陈日月身上。
  陈日月身上穿大红的衣衫,血滴在他的衣服上,只红得更深了些,并没有太显眼的分别。
  但也有几点血,滴到他脸上,颊上、额上、颧上……那效果就很怵目惊心了。
  由于他身上的衣也是鲜红色的,加上他脸、颈、额上的血,让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之下,还以为他伤得很重,伤得连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
  可是陈日月没有动。
  他没有移开。
  他心中只狠狠诅咒:天杀的!为啥今天偏要穿红色的衣服!
  ——公子曾用高妙的术数跟他算过:红对他不利,九字对他也不祥!
  正好这是第“十九”房!
  恰好他今天穿的是红衫!
  ——他今天之所以穿起红衫红裤来,其实都是为了那该杀的叶老四!
  无情替他算出不利红也不合“九”,他平时留心,察觉也确如是。譬如他有次穿红色衣衫,便无故的给一个女子掴了一巴掌。一回攻破匪党,这头才搞下对方的红色风筝,那头就给风筝的线划伤了手,之后整只手肿得猪蹄似的,才知道线是玻璃片造的。且淬了唐门的毒——幸好公子有解毒之法,不然,那只手算是废了。
  “九”的数目不利,也一样灵验。
  有次他住“九”字房,才睡了一吨,给虱子咬得全身又痒又肿,后来还发现阴虱在他体毛己生蛋罕卵,搞得他足足痒了九天,才把虱子彻底消除。一次是随公子跤案追迹,遇上巨盗“九大鬼”,他差点命丧当堂。
  就连赌博:遇上九或三个三点的骰子,他也一样败的,全军尽墨。
  可见今天他穿红色衣衫,是故意的。
  故意跟叶告怄气。
  因为前天叶老四笑他不敢穿红的,他也反唇相讥:叶告也不敢穿黄的——皆因公子也批了他的命:不利五,不合黄。
  于是两人打赌,不信邪,明儿(即今天)随公子“办大事”的时候,一个穿黄,一个着红,看有谁不够胆的,以后见着对方便得鞠躬叫三声:“干爹!”
  这一赌,使得陈日月今天果然穿了红的,而叶告也着了黄的。
  以目前的情况而论,的确不利。
  而且还非常的不利。
  ——万一摘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们遇上了一个恶魔。
  ———个连自己亲弟弟也杀得毫不手软、决不心软的、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魔。
  而今,这恶魔似在寻思,似在聆听。
  ——他在想什么?他在听什么?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血脸展示了小半个诡异的阴笑。
  “真好,”他说,“楼下也一样,变成了个血肉屠场。”
  然后他单目寒芒暴长,晚道:
  “你再走近,我杀了他!”
  他是向叶告晚喝。
  铁剑叶告险险躲过文随汉那两记“点点虫”后,摔了一大破。
  再起来时,“宫贵杀人玉”已成了两截,他见陈日月此时仍居然不动,知不对劲,想悄悄逼近,救走阿三再说。
  但却为天下第七所喝破。
  叶告哈哈哈哈哈笑道:“你要杀他?小事!小事!你杀他吧,我跟他向来不和,我讨厌死他了,你把他早宰了早好。”
  他一面说,一面抄着铁剑,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
  天下第七好像想说话,可是,叶告听到的,却是“滴滴滴滴滴”。
  这是什么声音?
  外面暮如黑手,翻云覆盖而下。
  尽管屋瓦已给剧斗掀翻大半,但栈内光线依然很黯。
  且谈。
  天下第七仍在床前。
  床前是房中的阴影深处。
  叶告一时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肯定是从天下第七那儿传来。
  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在传说里不死的魔神。
  这时候,他身边没有无情公子。
  他一向与人对敌,多有无情在后支撑,或指点、授意、教路。
  而今,就连他唯一的战友,不但是跟他最合不来的,而早还是四个同门中最没默契的,同时也好像失去了应有的灵敏反应,不大对路。
  ——究竟为何如此?他现在也还没弄明白。
  他现在没办法,只有大着胆子拼一拼。
  他在四剑童一刀童里,年岁其实是最大的一员,但也是最没胆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