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我四叔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南乡舒洪镇东面二十里双溪口村的洪姓人家,丈夫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生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男耕女织,日子过得倒还安定。我们全家从上海内迁缙云城内以后,我这个姑妈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城来到我家走动。我这个表姐比我整大十岁,却只读过两年书,就因为“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而辍学了,还没有我的“文化水平”高呢。我表姐名叫桃花,真是人如其名,一张粉脸长得有如桃花一样鲜艳娇嫩,伸出手来,也像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尽管穿的是家织的土布衣服,也没戴什么头面首饰,看上去还是很惹人喜爱。我见她的那年,她才虚岁一十七岁,当地人崇尚早婚,早在两年前就经人撮合,许配给邻村洪坑桥地方的青年农民潘振华为妻,只等我表姐满十八岁,就要过门成亲了。
  我姑妈登门,一者是为走亲戚:我们全家定居上海多年,她也多年没与我们见面了;而主要的原因,还是来与我父母商量:她的儿子,时年一十九岁,虽然国家有独子不服兵役的规定,但是农村中的乡保长办事可不全按规定,他们村子里,就有两个独子被抽了壮丁。我父亲在北伐军中当过团党代表,又是上海法院在任法官因战事暂时回乡来当律师的,在当地也算是个“著名士绅”。我姑妈的意思,是要我父亲给他们乡的乡长写封信,以免他日抽壮丁的时候抽到她儿子的头上。我父亲呢,是个积极抗日的开明士绅,这样的信他不肯写。再一问,她儿子只读了四年村小,就动员我姑妈让她把儿子送到城里来上中心小学,这样,按国家规定:学生可以缓役,绝不会被抽壮丁,文化知识也可以得到提高,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至于学费,我父亲答应适当资助。我姑妈自己没主见,当然一切都听我父亲的。于是通过我父亲的帮助,我表哥一十九岁了,比我高出一尺多的大个子,却成了我的同学,也穿起童子军服装来。
  我表哥与我不同,我家在县城,是走读生。他家在乡下,我家只有租来的两间房子,没法容纳他,所以他只能住校。当时的住校生大都来自农村,交得起学费却交不起伙食费,所以有相当多一部分学生自己做饭吃:在宿舍的一角放一个小炭炉,用一个小铜罐焖饭,做一次吃三顿,菜是从家里带来的霉干菜、豆腐渣之类,可以不用做。每逢节日,我母亲总让我叫他到家里来过节,平时也常常给他送点儿时新的菜去。我的表姐洪桃花,也常常进城来,给哥哥送米或送菜。
  就因为哥哥上学,桃花的婚期推后了一年。我九岁那年,我表哥终于小学毕业,回家去了。因为家里穷,无力再上初中。
  我表哥一回家,潘家就托媒人来催办婚事。双方商定,当年秋收之后,就给我表姐完婚。为此事我姑妈特地进城来一趟,通知我母亲,要我们全家都到她家去喝喜酒。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了抗日前线,家里只有母亲、小姐姐和我三个人。于是我天天盼着快到秋天,好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双溪口观光观光,看看热闹。
  那一年气候反常,一连旱了三十多天没下雨,加上时疾流行,暑泻、疟疾,交相为害,乡民们苦不堪言。潘振华白天黑夜地车水浇田,饥寒劳累,喝多了生水,加上夜间又受了点儿凉,不幸染上了痢疾,久泻不止。当时农村中缺医少药,农民患病,大多是找偏方吃草药,再不然就是去拜佛许愿,求神佛保佑。潘振华吃了几服草药,总也不见痊愈。
  洪桃花听说未婚夫患病卧床,忧心如焚。当时风俗: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是不作兴登门探病的。桃花无奈,只能在家里烧一炷香,恳请神佛保佑夫君早日康复。只是消息传来,潘振华的病不但不见有起色,反倒日见其重,瘦得都脱了人形儿了。桃花心想一定是自己拜佛不够诚心,许的愿也不够大的缘故。正好同村的树才大嫂也因为丈夫得病要到城隍庙去烧香,于是桃花就和父母商量好,决定跟树才大嫂一同进城上城隍山烧香许愿。
  炎天盛夏,暑气蒸腾,桃花和树才嫂虽然天一亮就离开了村子,可是一人手提着一只遮着新毛巾、装满了香烛供品的细篾红漆竹篮子,刚走出五里路,就已经汗津津的了。走到舒洪,太阳已经老高,汗水把两人的阴丹土林蓝布上衣的肩头全打湿了。过了舒洪,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们几乎流油。当时当地人的说法,拜佛烧香是不能坐轿也不能打伞的,桃花和树才嫂两个为了表示自己礼佛的心诚,也没敢带阳伞,只是在确实顶不住的时候,才用大蒲扇遮一遮脑袋,看见路旁有凉亭,就进去坐下喘上一口气儿,扇上几扇子,等汗水落一落,再继续赶路。
  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县城东门,已经将近中午。我家就住在东门,按说她应该先到我家吃过中午饭,再上城隍山的,但她一者拜佛心切,如果半路上拐到别处去,未免有不诚心之嫌,二者又与不是我家亲戚的树才嫂同行,带到我家来,也似乎有所不便。因此她跟树才嫂说:不如先到城隍庙拜佛,然后再把撤下来的供品送到我家来,在我家吃过中饭,躲过中午的大毒太阳,等下午三四点钟,再动身回家。
  树才嫂三十多岁了,平时经常上山下地,身板也结实,如今在大太阳下晒上半天,虽然也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倒还顶得住。桃花是个大姑娘,主要在家里干点儿家务活儿,平时除了农忙季节往地里送几趟点心汤水之外,大热天儿的很少有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时候;今天给夫君烧香许愿,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半天,汗水把衣服湿得全贴在身上不说,口干舌燥,头晕脚软,眼花恶心,直想呕吐。但为了给夫君消灾降福,她硬是咬住牙根儿在树才大嫂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庙前那二百多级台阶,等到她站在大殿前面,已经又累又饿,原本像桃花一样艳红的脸色,都变白了。
  两位女香客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爬完了这二百多级石砌台阶,穿过了一个大门洞,迎面是一个大院落,正南有一个大戏台,两旁各有几间披屋。院内紧靠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朝留下来的,唐朝李阳冰迁庙的时候把他砌在围墙之内,如今已经与围墙长在一起,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了。因此有很多妇女生下儿子之后怕命蹇运乖长不大,就让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儿鞋或一个红肚兜儿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杆上,从上到下挂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绣花儿鞋,有红的,有绿的,远远看去,饶有风趣。
  正对着戏台子,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大号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一个拳头还厚,内外全铸满了捐资者的姓名和乐助的数目。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真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了。
  迈过高门槛儿,门内东西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都有丈八开外。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儿、头戴瓦罐儿帽的衙役的塑像。庭中东面一个大化纸炉,西面一个大香炉,都是条石砌的。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那都是许愿有应的香客们送来的。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个其大无比的铜铸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案前面,是一座高矮三排的铁铸大烛台,每排能插二十四支蜡烛。香案前面的供桌上,放满了时新果子和煮得半生半熟的鸡、鹅、肉、猪头之类。
  由于这天正是阴历十五进香的日子,再者近来瘴疬流行,烧香许愿的人特别多。桃花把供品拿出来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烛,好不容易等到蒲团上有了空,赶紧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低声祝愿:一愿父母长命百岁;二愿夫君早日病愈;三愿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妯娌和睦,早生贵子,发家致富。要是以上愿望都能实现的话,来日生猪生羊抬到城隍山来还愿……刚说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 只见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她嘻嘻而笑呢!
  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