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为了挣一碗饭吃,他们已经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统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就只差变大班为小班,让坤角们下了装去陪大老倌们睡觉了。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进了千家岭山口,再翻过一道土岗子,就看见林村新桥了。过桥往东,就是林家大院儿,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有三四名团勇隐身在大枫树底下,监视着过往的行人。本忠一拽仇有财的袖子,两人过了桥,就往西进了街。
  本忠对于林村,可以说是熟之极矣。虽然已经整整三年未到,村子里依然如故,没有什么大变化。在黑暗中,两个人穿过小巷,踅到了林家大院儿的后门口。
  林家的后院儿紧挨着山脚,围墙外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坑沿和吴石宕。陈家做寿期间,林炳单派了两名团勇在后门口值班上夜,紧盯着吴石宕的动静。本忠不能在这里久留,就把仇有财带到后院儿东北角外面,指点了后门所在,自己往吴石宕去了。
  仇有财独自一人贴着东墙根儿往南摸去,到了后门口,听见有两个人在门里面说话儿,心知这就是那两个上夜的团丁。正想转身,打算从后院西北角用绵绳套索攀墙而进,忽听得脚步声响,急忙趴下身子,隐在墙根儿底下,只见一个人大步流星地从北面过来,走到后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开一下门!”
  门里面马上就答了话:
  “噢,是旺二爷回来了。戏还没散,二爷不看了?总爷也回来了么?”
  说着,门闩“咯笃”一响,“吱吽”一声,门儿开开。来旺儿一面往里走,一面回答说:
  “三眼铳一响,输赢一定,下面的戏还有个什么看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来了。总爷还在场上忙着呢!”
  说话间,门儿又“吱吽”一声关上了。仇有财艺高人胆大,更善于随机应变,睁开“夜眼”四下里一看,从墙脚抱起一块大石头来,“扑通”一声,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门里面喊问了一声:“谁?”门儿呼地打开,三个人同时冲出门来直奔塘边,去察看动静。时过子夜,四野静悄悄儿的,只有石块落水激起的涟漪,拍打着塘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趁他们脸儿朝东寻踪辨迹的工夫,仇有财像一只猫儿似的轻轻一蹿,就闪进门里面去了。
  团勇们找不到什么可疑的踪迹,咕哝着骂了两声娘,又沿着东墙根儿分头搜查去了。来旺儿无心奉陪,转身又进了门儿。厨房里还亮着灯,那是厨娘在为大爷、大奶奶和上夜的团丁们准备夜宵。来旺儿走过厨房门口,放轻了脚步,分明是不想让厨娘听见。好在厨娘正在切菜,根本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来旺儿走过去以后,仇有财也随后跟上。有这么一个好向导,倒是不用犯愁找不到门路了。
  来旺儿“领”着仇有财,穿过了层层门、重重户,一直到了第一进房子前面,方才站住了脚。整个前院儿,只有东上房里亮着灯,西上房和东西厢房全黑着,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西上房是林焕的房间,他虽然出走了,但是房间不能不替他空着。东厢房如今成了姨奶奶凤妹的房间。来旺儿四面看了看,犹豫再三,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门口,伸手在门上“笃笃笃”地弹了三下。侧耳细听,房里依旧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又在门上敲了三下,这一回,比上一回的声音略为大了一点儿。过不多久,房内有了响动,似乎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门边,隔着门缝儿轻声俏语地对门外人说:
  “快走!快离开我门口!大奶奶和喜妹都还没睡呢,要是叫她们听见了,可就了不得啦!”
  来旺儿也把嘴对着门缝儿,用尽可能低的嗓音焦急地说:
  “你快把门儿开开,让我进去嘛!凤妹,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还不行么?”
  “不行!要是让人看见你在我房里,咱们两个就都活不成了。你不要怪我,我一个做丫头的,身不由己,也是没有办法!你另外再娶一个比我强的去吧!”
  来旺儿见凤妹不肯开门,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嘴对着门缝儿连连央求:
  “凤妹,我绝下会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事到如今,我当然再也不能害你了。只求你快开开门儿,我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哪儿知道哇,为了见你一面,我是从坑沿跑回来的。炳大爷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求求你,别那么狠心,你可怜可怜我,就这一回,就说一句话,还不行么?”
  门里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闩慢慢儿地移开,房门儿刚往里开了一条小缝儿,来旺儿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脚迈进房去,回手又把房门儿关上。由于急了点儿,弄出了一些响声来。只听见凤妹问了半句:“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儿,快点儿……”下半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低哼,估摸着八成儿是她的嘴让来旺儿用舌头给堵上了。
  这时候,仇有财听见大门那边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急忙顺着廊柱爬到了小横梁上,俯身往下注视着。不一会儿,只见林炳迈着大步穿过院子,往亮着灯的东上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又返回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大概是想趁大奶奶不看见,偷着去跟凤妹亲热亲热。刚走近东厢房门口,听见房内隐约传出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哼哼声。林炳急忙停住脚步侧耳谛听,接着传出来凤妹那依稀可闻、颤抖惊慌的尖细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快说了,赶紧走吧!我也求求你!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了!来旺儿,我,我怕呀!”
  来旺儿焦急万状的声音:
  “不用怕,大爷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大奶奶正病着,什么也听不见。我只问你:咱们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凤妹长叹了一口气儿,用更低的声音劝慰似地说:
  “孩子名义上是大爷的,实际上你也清楚,当然是你的。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俩心里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声张,万一要是叫大爷知道了,三条命就都保不住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要是老天爷保佑,大奶奶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尽管名义上还姓林,实际上可不都是咱们俩的了?要是大奶奶也生个儿子……”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只听见他的气儿越喘越粗,只看见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越举越高,火头上正想提起腿儿来一脚踹进门去,把这一对儿欺主的奴才一手一个揪出来,当时就摔死在眼前才解气,但是转念一想,抬起来的腿儿又放下了。
  自从七月七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才一个多月,凤妹就连连呕吐,水米不进。把大先生接来一号脉,说是有喜了,直乐得林炳一蹦三尺多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半天闭不拢来。一面不惜重金,请大先生开最好最贵的安胎止呕药,一面在瑞春面前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三大车,好不容易哄得瑞春点了头,当天就忙着给凤妹上头开脸,换上大红吉服,带到祖宗牌位面前磕过头,搬进专为她铺设的东厢房来住,还把下人们全都叫来参拜过新姨奶奶,定了尊卑名份,碍着瑞春就差设喜筵请亲友了。凤妹的呕吐刚刚止住,瑞春那边又吐开了黄水,请大先生来一诊,又说是有喜,加上八月十五中秋节征剿白水山的大获全胜,喜事捷报接连不断,把个林炳乐得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一个多月来,林炳总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上街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连走路都好像轻快了许多。
  但是今夜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却像是一块通红炽热的火炭,一下子淬进了冰凉的雪水里,使他的呼吸窒息,使他的热血冰凉,使他的怒火上升,使他的理智丧失,一举手间,几乎干出莽撞的事情来。他强压下怒气,愣神细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在地方上好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儿,要是传扬开去,今后还怎么当官儿?还怎么见人?这两个奴才,反正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攥着,要整死他们,明的暗的都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这么一想,反倒怕门里面的人出来撞见了自己,赶紧揉揉眼睛,挺挺胸脯,吐出一口恶气,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来,慢慢儿踱进东上房中去了。
  喜妹等来了大爷,忙着到厨房去端来了宵夜的八宝莲子粥。难得林炳开恩,吩咐“不用伺候”,连被子都没替大爷铺开,就打着呵欠回自己房中躺下了。这时候,整个林家大院儿,除了庭院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嘶鸣之外,只剩下东上房有唧唧哝哝的喁喁细语和吃吃浪笑声偶尔传出。仇有财静等了一会儿,眼看来旺儿轻轻开门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估摸着不会有别的什么动静了,正想溜下柱子来,从原路出去,忽然东上房的门儿开开,林炳穿着短褂,手端着一个烛台走了出来,往后院儿走去。仇有财急忙从柱子上溜下来,跟在后面,且看他去干什么。只见林炳穿过第二进房,走到第三进来旺儿住的厢房门口,敲门进去。
  来旺儿惊魂未定,刚刚躺下装睡,听得大爷叫门,吓得战战兢兢,赶紧披衣下床,把门儿开了,两只脚兀自索索地抖个不住。林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坦然地走进房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有一件事情,原本是咱们两个办的,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如今还得咱们两个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