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等到醒过茬儿来,本良一伙儿已经跑远了。
  郑宗保冲出前门,火光中被林炳看见,忙传令:
  “那个使双刀、穿吉服的贼魁,就是吴本良,大家齐心合力奋勇上前,不要放箭,务必活捉!”
  军令一传,绿营兵和团勇纷纷围了上来,真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郑宗保、吴得胜、林耀书等人虽然膂力过人,武艺也过得去,究竟寡不敌众,身后的四五十人又大都带伤,战不多时,一个个都倒了下去。还没有出村,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且战且走中,被逼到燃烧着的老族长的那所砖瓦房前面。抬头一看,只见大门洞开,老族长和本良的母亲等被反绑在东西廊柱上,熊熊烈火已经烧到了他们的身上。郑宗保心中明白,自己身陷敌阵,突围已经无望,就奋力砍倒几名兵勇,大喊一声:“老族长!娘!我来晚了!”喊声未绝,一头钻进了火海。吴得胜和林耀书见了,也奋力砍倒几名敌兵,跟着钻进了烈火之中。
  三面包围的敌兵齐声发喊,可谁也不敢钻进大火中去。只得回报林炳:吴本良走投无路,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
  第九十六回
  仙都穷士,七言古风赋落魄
  翰林侍读,一语露怯难遮羞
  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八九十岁的耄耋(m ào dié帽碟)老人就已经极少见,能活到一百岁的,就更其稀罕,而年满百岁且又夫妻齐眉五世同堂,那可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方圆百里之内数百年间,只怕都难得遇见这样一宗的。
  光绪元年,缙云壶镇坑沿村陈公公、陈姥姥两口子,一个九十七,一个九十六,全家四百多口人五世同堂,连玄长孙都已经娶了媳妇儿,不久就要见第六代了。这比起唐人张公艺①九代同居来,尽管还略逊一筹,但在当时当地却是远近闻名、十分难得的美谈一桩。一者由于陈公公近一年来哮喘发作,体质大不如前,子孙们怕有个三长两短;二者百岁老人向来就有天增一岁、地增一岁、人增一岁的传统老例,九十六七岁也就可以看作是实足一百岁了。因此,子孙们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趁光绪皇帝登基的吉庆大喜,提前三年奏请旌表,建造百岁牌坊。于是就由几个有功名前程的子孙出面,经过层层叠叠的关节,送了或轻或重的人情,前后拖了小一年的工夫,总算买通了抚院里的一个什么师爷,于光绪二年丙子仲春,堂而皇之地请了一道圣谕下来。当即招来工匠,择定吉日,在家门口的空场上一左一右建起了两座巍峨雄伟的白石牌坊,每座正中竖行篆刻“圣旨”二字,涂作红色;“圣旨” 下面,一座正面刻“百岁齐眉”,背面刻“富贵荣华”,另一座正面刻“五世同堂”,背面刻“万代之师”,全涂作黑色。两座百岁坊,都用带有云彩龙纹的细白玉石雕凿、镶嵌、堆砌而成,打磨得光洁非常,建造得十分精巧。用不着说,这是吴石宕高手匠人通力合作打造出来的一件艺术珍品,直到今天一百多年来,凡是见到过这两座牌坊的人,都是有口皆碑,称道不置的。──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作为“四旧”被砸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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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张公艺──唐高宗麟德年间郓州寿张人。关于他九代同居的故事,见《旧唐书·刘君良传》。
  陈老公公的父忧母难之日①,是九月二十五。因此,家中主事者商定:九月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三天,摆下酒宴,请来戏班,要隆重、热烈地为二老庆贺百岁大寿。陈家是坑沿的望族,大小也出过好几个官儿,尽管世态炎凉,很少有人肯于雪中送炭,但是锦上添花的人却随处都有。这样难得一遇的好事,谁不愿意来凑个趣儿?为了要征集祝贺的诗文,以便人以文名、文以人传,流芳于千秋万代,所以请客庆寿的帖子在两个月之前就发出去了。全县的官绅耆宿、知名之士,全都接到了一份敬请“阖第光临”的请帖。金太爷作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当然是名列首位,敬请上座的贵宾。就是他日庆寿的诗文集子印了出来,除了第一篇第一首刻的是他的诗文之外,那篇序言少不了也要请金老父台大笔一挥,以光篇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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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父忧母难之日──指生日。
  自从中秋之夜偷袭白水山、活捉附逆贰臣李侍郎、烧死谋反匪首吴本良之后,金太爷心境特佳。四年来,为了监视这个在籍侍郎是否有结交匪类、图谋不轨的劣迹,他一个堂堂五品翰林,禀承太后的懿旨,自寻谪贬,不远四千余里,翻山涉水,来到这个未经教化的浙南山区,当了三年多父母官,用尽心机,巧设耳目,总算把这个令太后耿耿于怀放心不下的倔老头子严密地监视了起来,一举一动全都报进京去。争奈慈禧与同治母子不和,明争暗斗,却把李老儿图谋不轨的大事给搁置起来,不闻不问,以致酿成阖家加入叛匪的结局。如今总算天从人愿,攻破山寨时把老头子活捉归案,捷报送进京去。四年辛苦,有了结果,这趟“美差”当然也将在大功告成的前提下完满结束。如今离任在即,对于这个经自己治理了三年多的浙南山乡,倒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
  说实在的,缙云这个小县,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交通不便,民智不开,物产不丰,百姓不驯,乍一来到,真如同置身异域一般,觉得这里地穷民野,简直一无是处。但是正因为它偏僻,天高皇帝远,一个小小的知县俨然就是个土皇帝,在百里之内竟是金口玉言,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比起在京城里当一个穷翰林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要不是惦着此番功成回京另有升赏,他还真愿意学一个李阳冰吏隐于缙云、忘归于仙都呢!
  一想到仙都胜景,金太爷就感到遗憾不已。来到缙云三年多,虽不是宵衣旰食,勤于政务,但是新官上任,大小事端纷至沓来,加上他秉性多疑,凡事都要亲自过问,不肯假手于人,因此确实分身乏术,无暇冶游。大前年到林村去验尸,坐在轿子里从仙都风景区经过,走马看花似的约略地观光了一番,对于那些鬼斧神工的奇峰怪石,确实感到惊异万分,赞叹不止。从那时候起,就存下了一个畅游仙都的欲望,及至后来政务稍定,略有闲暇,却又因白水山举起了义旗,一时间从者如云,纷纷响应,义军在仙都一带出没无常。青天白日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弄得人心惶惶,极不安宁,因此虽然久有游山之意,却不得其便,以至到任三年,仙都山还一次也没有去过。
  此次大功告成,离任在即,匪巢覆灭,四境平安,正可以借此卸任之前的闲暇工夫,尽兴作一日之游。本打算九月九重阳佳节那一天,携带妾媵(y ìn ɡ映)婢仆到仙都山去登高饮酒,饱览秋色的,只为缙云人无此风俗,若一家独游,未免扫兴;若引合衙大小官员同游,则又不免兴师动众,过于糜费。忽然想起坑沿陈氏乡绅建立双百岁牌坊,于九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开宴庆寿,如此盛举可谓千载难逢,作为父母官,是理应携眷往贺的。于是灵机一动,改变了主张,决定趁贺寿之便,与全县绅衿学官先去仙都畅游,后去坑沿祝寿,贺寿诗文则于八月底写出,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之后请文案相公用恭楷誊清,派一名专差送到了坑沿陈府。
  全县绅衿学官见太爷对陈家的百岁大寿如此看重,无形中替陈氏两老提高了身价不少。那些会诌两句歪诗的文人墨客,悄悄儿地从文案相公那里把太爷的贺诗抄了出来,查类书,翻韵谱,敬步太爷原韵,绞尽脑汁,苦苦吟哦,写出几句似通不通打油诗似的东西来,喜不自胜,急忙用大红桃笺抄了出来,托便差带交陈府。那些胸无点墨却又要冒充风雅的凡夫俗子,也想方设法地把太爷的诗稿辗转传抄而来,然后偷偷儿地花三五百文钱请学塾中的老夫子们按韵奉和一首。尽管是酸气冲天,文不对题,诘屈聱牙,无法卒读,却仍视如拱璧,恭恭敬敬地抄了出来,欢欢喜喜地送了过去。
  陈府收到县太爷以下各家官绅的贺诗,更是兴头,急忙拿到印刷局去请刻工赶刻后到处分送,名为征集和诗,实则替自己吹诩。陈家的寿庆,事先经过如此着力的渲染,早已经变成一件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全县上下无不知道县太爷将去坑沿祝寿这么一件新闻了。
  吉期将届,林守备心知吴石宕人并没有死绝,白水山上的“惯匪”也没有一网打尽,坑沿离吴石宕老窝儿又如此之近,颇有些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看看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就从营里选了一哨精壮兵丁,提前三天到壶镇去与吕慎之仔细磋商,会同东勇在各险要路口设立哨卡盘查防守,如临大敌,把一个庆寿的会场直当作交锋的战场看待。
  金太爷则有他自己的打算。尽管陈氏夫妻百岁齐眉又加五世同堂,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佳话美事,当年乾隆皇帝也曾下过谕旨责令各府州县详加察访,报京嘉奖,但那陈老儿到底不过是个白丁,自己一个五品京官,看在乾隆皇帝圣谕的份儿上屈驾去拜,就已经十分俯就十分卖面子了,难道竟连为民父母者的尊贵身份都不留一点儿吗?好在陈老儿的百岁寿庆,为时三天,按惯例,头一天是族中晚辈们磕头拜寿的日子,末一天是远亲近邻以及佃户、帮工们打扫残汤剩水;只有二十五正日子,才是官绅耆宿们拜寿道贺的时刻。而其中最有身份的人,照例又必须到得最晚,因此,金太爷事先作好安排:二十五日一早轿马出城,在仙都山畅游大半天,然后打道坑沿,送上贺礼,扰一餐寿筵,看一场吉戏,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衙,路过仙都再作半日之游,天黑之前回到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