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心想,自从刘教师做媒把自己许配给吴本良,原只指望过一两年后嫁到吴石宕去做一个石匠嫂嫂,早起晚睡,洗衣做饭,砻谷舂米,养鸡喂猪,克勤克俭地操持家务,日后生儿育女,做一个公婆喜欢、邻里夸赞的贤妻良母,夫妻之间,你敬我爱,和睦相处,就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了。但是谁会想到,为了一头牛,竟会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先是杀伤了人命,继而动武劫狱,终于上山造反,弄得张、吴两家的婚事也一拖再拖,自己的男人险些儿丢了脑袋。今天,虽然在众位首领和雷氏族长的主持安排下按畲俗办了这样一场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婚事,实际上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有家归不得。今天成婚,依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以“义女”的身份出嫁。成婚以后,名义上虽然还是个“押寨夫人”,吃喝穿戴样样不缺,实际上,却是难免终日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当一个石匠嫂嫂松心展眉。从眼下看,义军与团勇、绿营几次交锋,连战连捷,山寨似乎很红火兴旺,但从长远看,山上这么点儿人马,一旦惊动了总镇,发兵来剿,只怕就会感到势单力弱,无法抵抗了。到了那时候,自己一个没有学过武艺的弱女子,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叫丈夫一面护着自己一面挥刀迎敌吧?对于死,她现在已经不怕。自从决心上山来以后,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所惧怕的,是活擒受辱,她所担忧的,是成为本良的累赘,使义军在危急关头有了后顾之忧。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上苍把自己与吴本良糅合在一起,那么,在义军进展顺利的时候,自己要照顾好本良的衣食,为他分劳;当义军处境困难的时候,自己绝不能成为本良的累赘。万一有了不测,只能一根绳子……每逢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想下去,总是以“吉人自有天相”和“苍天有眼,不佑恶人”来宽慰自己。
  今天,在迎娶的仪式中忽又想到这些,她也感到与眼前的气氛太不协调,太不吉利,就又猛然间掐断思路,从沉思中回到祭祖的场面中来。
  这时候,老族长祈求祖公保佑的长篇祷词已经念完,正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三支香插到香炉中去。金凤连忙也恭恭敬敬地朝并不是自己祖先的狗头神像磕了三个头,然后由阿姨、娸姆扶了起来,站在一旁。
  祭祖礼成,酒筵开始,堂上堂下,早已经放满了方桌,每张方桌的四周,各放一张长凳,每桌可坐八人。十几张方桌,共有一百多个座位。酒宴上最最费时费事的让座,畲家是用唱《对盏歌》的方法来解决的。长辈和贺客们在歌声的引导下,按规定的座位先后就座,长幼有序,有条不紊。
  坐定以后,金凤按畲家风俗手捧米筛,米筛里点着一对儿蜡烛,放一块黑绉纱罗帕、一双手镯、两个九连环戒指,两只斟满了酒的酒杯,由阿姨、娸姆口唱《劝酒歌》,按辈份儿大小依次向长辈、亲友直至厨师劝酒。
  受到新娘劝酒的人,都要拿出一个红包来回赠,唯独长舅不同。劝长舅喝酒,阿姨、娸姆唱:
  一双酒盏花来红,
  奉上酒筵劝舅公,
  劝你舅公吃双酒,
  酒筵完满结成双。
  舅公喝完一杯酒,给一个红包;喝完第二杯酒,再给一个红包。这样依次从堂上到堂下转了一圈儿,向所有亲戚长辈都劝过了酒,又回到舅公面前,清点所得红包,如果是单数,舅公还要拿出一个来,叫做“好事凑成双”。这些红包合在一起,叫做“百家银”,全归新娘垫箱底。
  酒筵结束以后,撤下酒菜去,换上茶果来,男女歌手们各据一方,畲俗婚礼中占时间最长、也最欢快热烈的长夜对歌开始了。
  对歌也叫“盘歌”,俗称“唠歌”,是每一个青年山哈必须从小就学会的“基本功”。日后要靠它去考异性对手的“肚才”,跟中意的对手互诉衷曲,然后才能谈嫁娶。不然,长大了就有配不上亲的危险。每逢泼妮崽出门作客,当地的和尚崽们就会找上门来对歌,要是不敢上场,那可是极不光彩的事情。用山哈的话来说,叫做“碰上一只不会开口的哑猫”。事实上,畲山恋歌,大多由女方先开始唱,不敢开口的姑娘是很少的。畲家姑娘比汉族姑娘大方开通,不会扭捏作态,一个善唱的歌手,不单要会唱有歌本可据的叙事长歌,如讲畲族来源的《盘瓠歌》,讲畲族迁徙的《封金山》之类,更要紧的是要善于即席即兴现编现唱。一个善唱的歌手,被人尊称为“歌师”。每逢盘歌,歌师往往被请去坐镇,为相请的一方出谋划策。
  长夜对歌,畲家称为“甥行郎”。每逢婚娶,男女双方都要摆出场面来邀请男女歌手们进行长夜对歌。这一方面固然为了喜庆热闹可以贯彻始终不会中断,另一方面也因为畲家住房狭窄,被褥不多,每逢婚娶,远近亲友都来道贺,不可能安排那么多的床铺给他们睡觉。有了“甥行郎”,大家坐在一起,有的唱,有的听,在嘻笑哄闹中,就把漫漫长夜打发过去了。
  对歌开始,男女歌手们大都先唱些婚嫁场面常唱的《娶亲歌》、《嫁女歌》、《红轿歌》之类;到了半夜里吃夜点心,又唱《点心歌》;到了下半夜,男女歌手们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唱些情歌、杂歌之类逗逗闷子调调情,为婚礼增加几分热闹。到了天亮前后催新娘起身,歌手们唱起了《起身歌》,然后唱《保佑歌》、《十二生肖歌》和《歌底歌盖歌》,长夜对歌才算结束。
  吃过了夜点心,歌手们越来越热烈地“哥呀妹呀”地对上了情歌了,本良一者怕歌手们一时高兴攀扯上自己,二者也不知妹妹和各家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惦着去转一转,看一看,就趁人不备,一溜溜到了雷一鸣家中来。
  雷一鸣家里,因为是月娥和红梅同时出阁,场面摆得并不比老族长家小。这时候,中堂内外全挤满了人,正在嬉笑哄闹声中欢快地对歌。由于月娥、红梅二人都是“行嫁”而不坐红轿,按畲俗必须于天亮之前到达夫家,因此两位新娘都正在房中做些上路之前的准备,并与各自的母亲执手话别。本良走到新娘房中来,只见两位新人都是一色儿的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蓝色阔花边上衣,下着红裙,脚穿苎麻打的大红色响钱草鞋。所不同的,只是月娥腰悬刘教师亲手为她打造的那一对双股剑,红梅则腰缠两只黄澄澄的铜锤。本良见是这般光景,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嗬,你们这是学的林炳戎装拜天地那一招儿,还是惦着抖一抖女将的威风,过门儿以后,先跟姑爷干一架,打他个下马威呀?”
  疯丫头嘻地一乐,首先答话:
  “你不见本厚不论早晚总在小腿儿上掖着把七寸钢刀吗?要是进了洞房三句话不对付干起架来,我可不吃那手里没家伙的亏!”
  月娥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不记得刘教师常说的‘身为将领,必须身旁随时有可布之兵、手边随时有可使之械’这句话了吗?这几天全山寨的人几乎都在为婚娶二字奔波忙碌,林炳那小子心眼儿多,耳目长,不见得一点儿也不知道。要是他给咱们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各处路口尽管有上人带兵防守,正经攻打起来,还是要咱们这些人上阵厮杀的。手边有称心的家伙,万一真干起来,也好免得临时慌乱。”
  听了月娥的这一番话,本良不禁暗暗点头。一方面叹服她这几年来在刀兵战阵这些事情上越来越成熟了,一方面深责自己麻痹大意,愧为山寨首领。万一如小娥所说,在此合寨上下沉浸于喜庆欢乐之际,如果因疏于防范而招致惨祸,岂非千古遗恨?
  不久,月娥和红梅打着雨伞各在两名赤姑──也叫“接姑”即伴娘的陪同之下,跟在两盏开路灯笼后面“行嫁”去了夫家。本良也回大营去取了自己的双刀来挎上,然后带上吴得胜、林耀书两名大汉,到各处去察看一番防守的虚实。本良走到新娘房中,只见两位新人都是一色儿的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蓝色阔花边上衣,下着红裙,脚穿苎麻打的大红色响钱草鞋。
  山寨上众多男女同时婚娶喜庆,正觉上人身负防守重任,未敢稍有松懈。为了让青年男女们能在各自的亲友婚娶期间尽情地欢乐,他重新安排了一番,把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留下,分为日夜两班,严密防守。各处关隘险道,除设有礌石者外,都备有铜锣和烽火,一处报警,四面响应,顷刻之间,整个山寨就可以出战迎敌。本良走了几处,见守兵个个全神贯注,并无贪杯醉酒怠惰瞌睡等情事发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走到老隐吏办的切音字义塾附近,迎面碰上正觉上人率领十几名刀枪弓箭手正巡逻归来,就相偕一起进入义塾中去。
  婚庆期间,义塾停学三天,正觉上人就把哨所设在这里,一方面可以随时出巡,一方面可以和老隐吏纵情聚谈。本良以畲礼完婚,原拟请出老隐吏来做个落花媒人,让他也一起欢乐几天,怎奈这个李老儿为人古怪,凡是牵扯上义军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就连正觉这样的大面子,请他为本良夫妇写一副大红喜联,他也婉言谢绝了。这会儿天色未亮,李隐吏睡兴正浓,不便惊扰,只是拜托正觉上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老隐吏请到大营去赴宴,道过劳顿,就辞了上人,回到老族长的家中去,等候金凤上桥。
  老族长那边,忽然间不见了新郎,正要着人去找,见本良挎着双刀带着亲兵回来,只当有了动静。本良略说了几句欢乐之中不可忘却军务的话头,提醒大家手头准备好家伙,以便随时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