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更何况伤亡数字未经查明,不见得就是全军覆没、片甲不回!于是做好做歹,两头劝解,一方面要借重万都司率领全体绿营军士加强城防,一方面要林守备率领小队子多带绳杠、绷带、伤药,连夜去船埠头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速速把负伤的军士抬回城里将息医治。至于万都司带来的二百名刀牌手,由金太爷担保,临走的时候一定如数补足,一名不缺。经过金太爷的斡旋劝解,一场争端方才暂告平息,双方同时匆匆退出,各奔各地而去。
  不提万都司去北门守城,单说林炳带了几十名小队子,连夜出城,走不到三四里地,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沿着恶溪迤逦而来,那火光映着溪水,上下通明,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马杀奔县城来。林炳复仇心切,一时胆大,决心要在这里出奇制胜,杀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也来一个原礼奉还,以少胜多,以雪前耻,捞回一些面子来,就把人马隐入路旁山上,只等他一声令下,一齐往下冲杀。──恨只恨未带弓箭,不得不在这里短兵相接,打一场肉搏硬仗了。
  约莫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那些灯笼火把方才逐渐靠近。火光中,分明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个乡民用门板抬着十几名重伤号,后面跟一些包着头的、吊着手的、拄着拐的轻伤号,几名未曾带伤的举着火把,在吆喝着抬门板的快走。林炳一看是这副情景,心知是未曾伤亡的哨官收拾残军回城来了,急忙下山来见。哨官们对这位骑马的守备临阵“动如脱兔”全都十分恼火,但是当着面儿又不能指责什么,只好说些“眼看大人仓皇逸去,四处寻找不见,实为挂心,天幸未遭暗算,诚为全军之福”这一类分不请是褒是贬的话头。接着详细禀报这一役中将士阵亡多少,重伤多少,轻伤多少,四处逃散下落不明的又有多少。
  林炳一听,五百人中死于非命加上重伤的不过五十多人,十停之中,只占一停,其余九停,虽然多数带伤,但只消稍事将养,并不妨事,不觉又自慰起来。只有带伤的军士们心中明白,要不是三星旗下那位年轻的首领及时赶到,下令对已经负伤的官兵一概不许杀戮,只把所有甲仗兵器粮草如数收走,就掉头撤去,他们这些人早就变作刀头之鬼,进了枉死城多时了。
  如今苦只苦了船埠头的村民,白担着“通匪”的罪名,溪边要看守三十多具尸体,肩膀上还要抬走十多名伤兵。古人常说:“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民。”可见这乱世之民,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只是自打轩辕黄帝与“好兵喜乱”的蚩尤大战于涿鹿以来,几千年间你征我讨,刀兵不断,即便是在文景之治①的“太平盛世”,无辜百姓又何尝有几天真正安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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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文景之治──指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父子的“贤治”(公元前179-141 ),以“海内富庶”、“黎民醇厚”而著称。
  回到县里,少不了还是刘拐子的生意:拔毒膏、生肌散之类的金创药销出去不少。万都司见自己带来的二百军士虽然大都带伤,阵亡的还不算多,只要补充几个,仍能如数带回交令,这才放下一条心,火气也不像先前那么大了。
  金太爷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四个人连夜商议如何向有司呈报这一“辉煌战绩”。好在万都司追随镇台东征西讨己经不止一次,所到之处,无非“遍地皆匪”,尽可以见人就砍,杀良冒功,请旨褒奖;因此对于这场战事,他想出了一个十分妥当的办法,只须略施小计,不单可以把惨败说成全胜,免去对主将的参革罪咎,还可以趁此机会请一份儿相当优厚的奖赏和抚恤,借以弥补一下衣甲的亏损。他先请丁拐师爷按照他的口述拟定了一篇文字:万都司如何设下埋伏,林守备如何攻山诈败,把贼寇引入埋伏圈,合营将士如何在船埠头浴血奋战,个个见血,人人带伤,杀死贼寇无算,终因时近黄昏,厮杀过久,士卒疲惫,致被贼寇仓皇逃脱,除奋力抢走部分尸体之外,溪边犹有遗尸三十多具,现将首级解送呈验,并开列有功人员名单如次,请旨褒奖云云。
  金太爷一时不知个中奥妙,忙问这三十多颗首级从何而来?林炳果然不愧是人中豪杰,早已经领会了万都司的善策良谋,连称:“此事全已齐备,金大人不必操心。只是营中将士伤亡过多,如此呈报,设若镇台手谕下来,命我等乘胜追击,克日剿灭,岂不是弄巧成拙?故此还要烦请万都司亲自回镇面禀,详述凶顽草寇经此一役,虽未覆灭根除,也已一撅不振,本拟乘胜追击,一鼓荡平,但因将士伤亡惨重,无力再战,为今之计,唯有暂且退兵,森严壁垒,固守城池,将养生息,待恢复元气之后,请镇台另派精兵,会同剿灭。”
  万都司心想正可以借此机会为自己表功一番,待领到奖赏之后,再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离去,溜之大吉,也就一口应允。
  当夜商议已定,金太爷专设一席为守备压惊,为都司饯行,直饮至更深方散。
  第二天一早,林炳带了四名亲兵,押了三十多具薄皮棺材出东门往船埠头进发。到了陈尸的溪边,先把看守死尸的两个老头儿打发走了,又叫地保带脚夫们去用饭歇息,尸棚里只留下四名亲兵抬尸入殓。等到脚夫们吃完饭带了锄头簸箕回来,尸体早已入殓完毕,连棺盖全都钉死了。大家一齐动手,就在溪边刨一大坑,把三十多具棺材一层层码在坑里,再运土盖严,堆成了一座大坟山。──直到八十多年后的1958年“大跃进”,为扩建县城通往舒洪的公路,在此架桥,刨开了坟山,才发现全部尸骨没有一具是有骷髅头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万都司留下那二百刀牌手在县里将息,只由几名民夫挑着三十多颗“叛匪”的首级,独自回镇述职。知县、守备少不得备下土产程仪相送,连镇台大人处也有一份优厚的人情带去。果然钱能通神,隔不多久,镇台批复下来:万都司另有升迁;林署守备己报部请旨着即以专委守备任用,全营将上杀敌有功,除死者给以抚恤、伤者给予嘉奖之外,俱各论功升赏。冥顽草寇猖獗一时,经此一役,终成惊弓之鸟,既己销声匿迹,谅亦不敢骚扰滋事,尔等正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待秋凉之后,本镇当另委得力部将会同征剿,务求一鼓荡平,永消后患。如此云云。
  一场惨败,经名家大手笔轻轻一描,立即转败为胜,皆大欢喜。苦只苦了静卧溪边的那三十多具无头尸首,不单永远没有跟亲人相会团聚之日,而且除了受一陌孤魂纸、喝一口孤魂粥之外,也永远得不到亲人的祭奠,只有在这旷野荒郊的清流旁边,留下一座用人体堆成的丰功牌坊,让后人们去遥想凭吊了。
  第八十六回
  来讲闲话,小婶婶信口开河谈果报
  去赴庙会,大奶奶得子心切烧高香
  时光易过,岁月难留。柔风拂面、百花吐香的春天,总是短暂的,匆忙的,刚刚吃过了端午节的粽子,盛夏就严厉地控制了江南的整片土地。
  酷暑炎天,到处都一样热:站在太阳地儿里,就好像钻进了炉膛,烤得人流油;坐在荫凉地儿里,又好像装进了蒸笼,闷得人冒汗。大中午的时候,连狗都不上街,只是躺在后门口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儿。
  尽管是酷暑盛夏,热得连鸡狗都受不了,但是庄稼汉们为了一家的温饱,却不能不顶着大毒的太阳去夏收,去夏播,去夏锄。赶上荒年旱月,还不能不淌着热汗去浇水保苗,那赤日炎炎的直晒,那星空朗朗的闷热,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一样难于打发,那滴在地上的汗跟浇在地上的水,也相差不了多少。对于老爷、太大、相公、小姐们说来,有几个人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是个什么滋味儿,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个什么涵义呢?
  有人说:“寒冬属穷汉,暑夏属大家。”因为寒冬腊月,富翁显贵们可以身穿轻裘,围坐炭炉,吃他的羊羔美酒;穷苦黎民只能身披麻袋、蜷伏屋角,瑟缩着忍饥挨冻;而盛夏暑天,不论贫富,谁都难逃那没处躲没处藏的暑气蒸腾。所以乍一看起来,倒好像灸夏比寒冬待人要公平一些似的。但若仔细一考察,就知道其实大谬不然了:一到夏天,皇上娘娘们不是到热河避暑山庄去避暑,就是到京西颐和园夏宫去消夏,哪儿热得到他们?如果说他们是皇家,不能拿他们跟老百姓比,那就拿家里稍有几个臭钱的土财主们来说,每逢夏天,不也都是在四面通风的阴凉地儿里一坐,穿着丝绸的裤褂,喝着冰镇的凉粉儿,还有丫头老妈子轮着番儿地替他们搧扇子,又何尝有一个人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汗流浃背地卖苦力的呢!
  过了六月,就是七月。中午时分,固然依旧热得连鸡都躲在墙根儿底下懒得动弹,连狗都伸长了舌头喘不过气儿来,可是一早一晚已经颇感凉爽,正是不愁柴米油盐的富贵人家早上睡懒觉、夜晚乘风凉的最好时光。
  林炳自打伤愈进城以后,只在年节和端午回家来多住了一些日子,平常时候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有公务在身,住不到三五天就又进城去了。入夏以来,一者天气炎热,不想回家;二者营里忙于招兵练兵,也不得闲空回家。因此这半年多来,瑞春多半儿是独守空房,带着两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嫂过日子。
  这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什么也不干清坐着搧扇子,脊梁背儿上还是汗水涔涔的,没个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