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梅香抱起红毡来,跟杏香两个先退出门外。素素向本忠丢个眼色,也抱拳向主人告辞,走出门来。本忠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傻笑着跟在素素后面。仇、黄二位一直送出大门,眼看着主仆四人都上马远去了,才回栈房。
  仇有财进屋,看见桌上素素的拜帖,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本投门全帖,怪不得素素开口闭口都以门生自称了。当时还只当是跟着本忠浑叫的,如今想退已经来不及,反正是有名无实,明天又要离去,哪年再来,谁都不知道,也就一笑置之。想起这位出身豪门贱地的双重小姐,不单人才出众,色艺俱佳,更兼心灵眼快,嘴巧胆大,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生的尤物,也难怪本忠要为他神魂颠倒,无法自已了。幸亏本忠明天就要扬帆远航,这段姻缘,也将就此了结;如若不然,看此情景,本忠一定会被她牢牢绑住,受她的左右摆布,结局是祸是福,还真难以逆料呢!
  将近午时,两人正准备锁上房门,到街上去拣一家饭馆对酌一番,忽见依旧是小厮打扮的丫环梅香、杏香,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房来,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传她家小姐的话说:葬词诔文,经过两人的字斟句酌,刚刚润饰誊写完毕,葬礼祭典,不得不推到午后去了。先送上便宴一席,请二位先对付着用过,饯别筵席,已经送往孔府,申时正借孔府为师傅、师兄饯别,就烦孔、黄二位大官人作陪。本忠和素素两人葬完鞭子以后,将直奔孔府,因此特意叫丫头带了两匹马来,午饭以后,帮着归置归置,就接师傅和黄大官人到孔府赴宴,宴后一起送到船上。
  仇有财听了,哭笑不得,放出去的鸟儿,落到哪棵枝上,就由不得主人了。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更何况是师徒呢!也只好既来之,则享之,就叫厨下把酒菜温了,二人开怀对酌起来。天香楼的厨师,当然是高人一等,绝不是一般酒店饭馆的菜肴可比。梅香,杏香,一旁轮番儿把盏伺候。尽管仇有财一生不近妓乐,这一回入了素素的彀中,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未及申时,两个丫环就催着打叠行装,驮上了马背,四匹马四个人,迤逦往西而来,到了孔家门口,素素和本忠已经先到,闻讯急忙接了出来。素素依旧男装,见了仇有财,殷勤致礼之外,再三为她母亲不能亲来送行代致歉意。仇有财谢了孔大方指引之劳,客套一番,闲话几句,随即入席。酒筵之丰,自不必说。席上,宾主频频举杯,秦素说了说早上强拜师傅的经过,本忠谈了谈为达娃营葬构墓的始末,还把素素所作诔文中的佳句背诵了一番。大家说说笑笑,欢畅快意,颇不寂寞,连仇有财都舒开了眉心,大碗痛饮起来。尽管并没有猜拳行令,掣签飞觞,一席酒也吃了足有一个来时辰,方才尽兴而散。
  席后素素叫人搬进四个大竹篓来请师傅过目,里面装的都是各式土产和干鲜果品,连南湖封菱和五芳斋鸡腿粽子都有了。仇有财连连称谢,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说话间红日西沉,已是酉正时分,河边码头上打杭州来的航船早已靠岸,出门的旅客们正在忙着住船上搬运行装什物。仇有财不愿过于打搅孔宅,也生怕船上人多了拥挤不便,就向主人道谢告辞,准备登船。孔家的小厮们帮着往船上运送行囊什物,孔大方亲自找到船上管事的要了两个干净近便的铺位,帮着安顿好了,留一个小厮在船上照看行李,这才又回到码头上来,一干人站着最后话别。
  照黄逸峰的想法,素素是个多情的女子,此次与本忠一别,又不知何时方能聚头,还不得眼泪鼻涕,痛哭一番?这时候冷眼看去,仇有财在跟孔大方闲话,素素与本忠也在轻声嘀咕些什么,只见她依旧嘴角带笑,满面春风,丝毫也没有愁肠百结、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没过多久,打北面又开到了一艘大航船,也在码头上系缆停靠。一时间,下船的客人呼唤脚夫声,码头上接客的亲友喊叫招呼声,栈房伙计和载客小船的张罗买卖声,摊商小贩兜售货物的吆喝声,加上花子们“行好”、“修行”的乞讨声,嚷成一片,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不过一袋烟工夫,人群逐渐散去,喧声渐次平息,码头上重又冷落清静了一些。这时候,从船上最后走下一个淡装素服的女子来,身后跟着一个船上的伙计,替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肩上斜扛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缓步往孔家大门走去。黄逸峰看见,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本忠,你看,这不是红云回来了么?”
  本忠听见黄逸峰喊叫,抬头一看,正好红云也听见黄逸峰在喊本忠,就停下了脚步,在人群中搜索,两人四目相射,都惊呆了。本忠马上想到:准是她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又折回来了,所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找到你叔叔么?”
  红云不知道本忠要回缙云去,只当是专来接她的,不禁悲喜交集,带看哭声咽哽着说:
  “恩人有所不知,我到了长洲,才知道我叔叔已经不在了。江客人一定要我跟他到南京去。我想起恩人有话在先: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半个月之内,叫我回来找您。我就当即搭上航船,回秀水来了。只是列位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
  素素在旁边,听说是红云回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透着十分亲切地说:
  “傻妹妹,谁也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妹妹今天回来?我们是来送刘客官上船回温州呢!再要晚一夜,你可就见不着你的恩人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借孔大官人的厅堂再坐一会儿,咱们慢慢儿细谈吧!”
  红云只看见本忠身边有个美貌少年,不知道是谁,忽见他上前来就拉手,吓了一跳,急忙要挣脱时,听她开口说话,这才认出她是素素来,不觉自己也笑了。孔大方见是红云回来了,连忙走了过来,一面探问,一面就往家里让。
  仇有财看见船上下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跟本忠如此亲热,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做声不得,站在一旁直皱眉头。孔家的小厮接过红云的行李来,一干人又回到了孔家的厅堂上坐下。孔大方先替红云引见了仇有财,简单说了说本忠父亲病重,他师傅专程来找,明天就要返回故里的大概情形,接着就问她长洲投亲不遇的经过。红云未曾开言,先红了眼圈儿,伤心地说:
  “二十二日一早拜别,赶上顺风,一夜没有落帆,二十三日中午就到了苏州码头。我要独自下船去,江客人说是受人之托,送佛一定要送到西天,就在码头上雇了两顶小轿,一抬抬到了我叔叔的家门口。叫进门去,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子,我不认识。江老板代我讲明来意,又告诉他我叔叔叫什么名字。那个老汉这才说:闹长毛反的那一年,苏州大乱,我叔叔一家四口,全叫官兵乱军杀死了。我问他我叔叔他们的尸骨埋在哪里,他说他也是后来搬来的,只知道当时这一带死的人很多,事后都埋在乱葬岗子上,也没法留下姓名标记。我没了法子,只好原轿回到船上。江老板要我跟他到南京,说是先给我租所房子安顿下来,慢慢儿再打主意。我见他一路上尽对我说疯话,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一瓶用药泡着的酒一定要我喝。我估摸着他没安什么好心,一口也没喝他的。果然到了晚上,他叫小厮出去,铺开被褥,就留下我跟他两个在中舱里睡。我没有理他,心知一夜不落帆,船上的篙手们都醒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我,就抱了一条被子到后舱跟烧火的船婆子挤了一夜。如今他要我到南京去,我在那里无亲无友,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任凭他摆布了么?我信不过他,想起刘客官说过,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着,半个月之内可以回来找他,另想办法,就没有听江客人的话,一定要回嘉兴来不可。他见劝我不动,留我不住,也没有办法,只好由我。打听到从苏州到嘉兴的航船当天晚上就可以上船,二十四日一早启碇,他替我定了一个铺位,又留我在他船上吃过了晚饭,叫人把我的行李搬上航船去安顿好了,他的船才扬帆开走。想不到回到这里,刘客官家里又有了急事要赶回去料理,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还不知投奔哪里去是好呢!”说着,鼻子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孔大方听了,长叹一口气说:
  “江振东这个人,我们买卖上来往的次数也不少了,知道他贪图小便宜的心是有的,太坏的心倒是不一定有。不过受人之托,起了这样的念头,不免也有些太对不起朋友了。姑娘此番回来,正好赶上刘客官南归,用不着商量,恰巧他师傅也在这里,当然是跟刘客官一起回南的了。到了温州,或是留下做如夫人,或是另行择配,总会有一个着落的。刘老板不比江老板,姑娘还不敢放心前去么?”
  红云低着头回答说:
  “若能跟刘客官回南,情愿一辈子铺床叠被,伺候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刘客官嫌我粗笨,不肯收留我呢!”
  本忠见孔大官人又说到这上面来,不觉急了说:
  “孔大官人真会打趣!要是我能带她回南,三天前还打发她回长洲干什么?我早就有话在先:红姑娘是自赎自身,我只不过是她帮几两银子而已。要是赎出身来,又跟我走了,我这不是成了拐带人口了么?再说,这会儿家父病重,我做儿子的不能带回灵丹妙药去为家父解痛治病,倒带回一个女孩儿去,这不是要陷我刘某人于不义,叫我难于做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