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9
  商旅踯躅多日,为锱铢奔忙。昔日从未觌面,今宵一堂欢聚,恍如回故乡。虽异姓手足,兄妹情谊长。 佳肴美,元鱼烂,犬牒(改月旁)香。漫话山南海北,醇酒入欢肠。更深谈兴未竭,奈需城东投宿,恋恋返栈房。心头如火炽,不觉夜风凉。
  署了名,用镇纸一压,就抱拳告辞说:
  “吵扰了一天,不单尽了兴,还尝到了珍馐美酒,又赠我以山水图卷。如今夜色已深,该我们满载而归了。承蒙错爱,既然已经与小姐兄妹相称,再提‘谢’字,未免见外。不日就是重阳佳节,晚生等已经租下大游船一条。届时敦请三娘及小姐去南湖作竟日之游。先期口头相邀,改日再补请帖过来。就此告辞了!”
  主客全都站起身来,相互作揖万福道别。廊下的鹦鹉高叫“送客”,梅香已经到二门去传了话,孔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垂手而立,口称:“轿子已经齐备。”素素送到二门口,就敛衽再拜,不再住前送了。三娘则一直送过了前厅,眼看着客人们上轿去了,方才回来。
  这早晚,天香楼前院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刻。楼上楼下的每一间房间里,华灯下,仙乐中,喧声笑语,歌舞轻盈,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
  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女则不过是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 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女,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怎么可爱的妓女,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话,赶明儿谁还相信我呀?俗话说:‘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再说,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宗本事在身上,即便眼前一时使不上,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有什么累赘?我今后难免要与官兵遭遇,只要节骨眼儿上用着一回,可不就算是赚了么?”
  黄逸峰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得收起那一丝笑意,正色说:
  “我不是反对你学艺,而是担心你年纪轻,阅历浅,涉世不深,这种陷人的地方,知道一下是怎么回事儿,就得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俗话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这种行院人家,比是非之地还要是非!你年纪太轻,只怕你一陷在里面,就拔不出腿儿来了。当初你丈人把你托付给我,又再三关照我不要把你带进风月场去,为的也是怕你意志不坚,让人家算计了去,花费银钱事小,消磨了志气事大。你在红云身上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救出来打发走了,我没有为钱财上头说过你。尽管那件事儿办得荒唐,好在人走了,没人在你跟前招你惹你,引你逗你,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