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听了素素的一番解释,连马维禄也惊奇不置,忍不住也想考她一考,就从菜盘中夹起一片黄瓜来,接口问:
  小姐博学,称得起惊人二字。请问小姐,这黄瓜原产何地,本名又叫什么?“
  素素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说:
  “黄瓜原产天竺,本名胡瓜。《本草》注引陈藏器的话说:‘胡瓜,北人为避石勒③讳,改称黄瓜。’吴人‘黄’、‘王’不分,因此也有人写作‘王瓜’。小女子读书无多,孤陋寡闻,如有差错,请马老板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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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 石勒──五胡十六国后赵国王,羯族,公元319 年称帝,据有冀、并、幽、司、豫、兖、青、徐、雍、泰十州,是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一国。
  听素素对答如流,不为众客诘难所窘,黄逸峰一方面打心里佩服,一方面出于一种“不信就问不倒她”的心情,就举起一支筷子来诘问:
  “请问小姐,这象牙筷子,为何人所首创呢?”
  素素瞟了一眼这个不多说话的客官,侃侃而谈:
  “象牙箸始制于纣王,见《史记·宋微子世家》。纣王以前是不是有象牙筷子,未见于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中。如有不当,请黄客官雅正。”
  薛三娘见几位客人轮着番儿地向素素发起诘难,似乎大有不难倒她不肯甘休那个劲头,就举起酒杯来,为女儿解围说:
  “今天便宴,可不是为小女应博学宏词科试而设,诸位放着火热的雪蛆烧余脍不吃,却去推究它来自何处,这是何苦?只要它美味好吃,管它来自雪山还是大江呢!再要不吃,盆下火苗儿一灭,菜一凉,再想吃可就没这样的好味道了。来,快请吧!”
  于是考试告一段落,大家又端杯举箸,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本忠见素素如此博学,心想她书斋的楼上,藏书一定不少,就回过身去,小声地问她:
  “贤妹如此博学,可见平时读书甚多;楼上藏书,一定也不少。这许多书,都是贤妹自己逐日购置的么?”
  素素也凑过身去,轻声地回答说:
  “这个藏书楼,原是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来的。原来的主人,祖先是文官,后人改为习武,在京师供职,嫌两处府第开销太大,就把这所宅子折价卖给了我家,迁到京师去了。楼上的藏书,一共有二十多箱,也一起卖给了我们。我小时候在楼里读书,拣那些爱看的和看得懂的,抱下楼来当闲书随手翻翻,并没有认真钻研过什么学问。只是赶巧客官们提到的几件事情,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印象罢了。要说博学,还差远着呢!”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孔大方还是听见了,又恭维了她一句说:
  “小姐要不是在这个‘人中瑯嬛’里读了缥缃①万卷书,也不配称为‘瑯嬛女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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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缥缃(piǎo xiān ɡ瞟箱)──缥是青白色的绸子;缃是浅黄色的绸子。古人习惯于用这两种绸子包书或做书袋,因此后来就用这两个字作为珍贵书籍的代称。
  素素逊谢声中,一个丫环托着托盘来上菜,三个丫环各举着一座落地戳灯进厅来。那戳灯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铁杆,上面分岔成山字形,点着三支华烛,插在预先放在厅堂四角的圆石鼓墩中。这时候,外面天色其实还不算太黑,厅堂中一下子增加了九支蜡烛,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新上来的一盘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是肉片模样,上面铺着顶码儿,客人们都不认得。孔大方不等主人招呼,夹起一片来尝了尝,好像是肉末加鸡蛋羹蒸成的东西,味道倒是真鲜美,可就是辨别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好侧过身去请教薛三娘:
  “这个菜,叫什么名目,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把我这个本地人也蒙在里头了,还是请三娘给我们开导开导吧。我要是再去请教小姐,你又该说我出题目考她了。”
  薛三娘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
  “这道菜,不是我自夸,只怕通嘉兴府,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处是再也吃不到的。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先夫在日,看一部什么书,书里说古人有一种食品,名叫‘犬牒(改月旁)’,是用狗肉加上小麦和白酒,用文火煮到肉离骨头以后,拆去骨头,打进鸡蛋,蒸干,用生绢包严,在大石头下面压一夜就成。我亲自做了几次,后来免去小麦不用,加进一只鸡和几味佐料,就成了这举世无双的美味佳肴了。先夫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菜,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做‘鸡犬相闻’。我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到底好吃不好吃,诸位请尝一尝再说吧!”
  素素接着补充说:
  “这个菜,是家母昨天接到孔大官人的柬帖以后,吩咐厨子连夜整治出来的。虽然不成敬意,至少也是家母的一片心意。说到犬牒(改月旁)的做法,在《齐民要术》这部书中有一些简单的记载。不过家母做的犬牒(改月旁),已经自成一家,不再是古人当干粮吃的那种犬牒(改月旁)了。”
  说话间,又上来一只花雕槽鸡。这是一种用装花雕的酒坛子育出来的肥鸡,方法是:把酒坛子的底部敲掉一块,以便于排出污物,再把一斤来重的小母鸡放进去,让鸡头鸡脖子露在外面,然后半封住坛子口,让小母鸡在坛子里能吃能撒却不能动弹,这样槽它一个来月,小母鸡就变成又肥又嫩的大母鸡,要吃的时候,打破坛子取出来就是了。
  小丫头上完了菜正要退出,薛三娘轻声问:
  “丁香她们,准备好了没有?”
  小丫头回答:
  “早就准备好,只等传唤了。”
  三娘点点头说:
  “叫她们上来吧!”
  丫环答应着退了下去。不多久,十个清倌人自带马扎各抱乐器分两行走了进来,先在席前成“二”字形蹲身请了安,又分左右成“八”字形雁翅儿似的站着。三娘说:
  “这几个孩子,最大的丁香,今年十四岁了,最小的藕香,今年还只有十岁。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在吹拉弹唱上头,都已经下过好几年工夫了。她们都是住在后院儿由我自己亲自调教的,还从来没有让她们见过客,更没有到前院儿去过。今天是家宴,把她们叫出来唱两支曲子为诸位客官侑酒。都是没出窝儿的雏儿,脸嫩手生,客官们多包涵着点儿,别挑剔,只当是她们自己练手吊嗓子罢了。”回头冲她们一摆手:“还愣着干什么,拣你们拿手的唱就是啦!”
  姑娘们又请了一个安,告了坐,这才和着笛子调了调弦,一个女孩子先唱了一出《请宴》①,另一个女孩子接着唱了一出《思凡》②,虽不能歌声缥缈直上云霄,但确实已经卖了十二分力气,把全部本事都拿出来了。歌唱中,又上了几道菜,估摸着各人壶中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女孩子们正要接唱另一支曲子,三娘摆了摆手阻止她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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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请宴》──明李日华《南西厢》中的一出。
  ② 《思凡》──一出小戏,也叫《小尼姑下山》,演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逃离庵堂的故事。
  “左不过是这个景儿了,没什么好的,换换花样吧。教你们的五音连弹,练得怎么样了?见得人了没有?”
  丁香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话说:
  “《步步高升》和《吉祥如意》都练得差不多了,《虞舜薰风》刚开始练,还没有练熟。”
  “那就听听你们练熟了的《步步高升》吧。弹好了,回头有赏;要是弹砸了,仔细你的皮!”
  三娘一声令下,五个手拿琵琶、三弦、月琴、高胡、二胡的姑娘把马扎搬到席前来,脸对脸围成了一圈儿,另五个手拿鼓板、碰钟、箫、笙、笛的姑娘一字儿并排在后面站着。鼓板两响,一场奇妙的演奏开始了:抱琵琶的姑娘,右手弹着琵琶,左手却伸向右面,为三弦压弦;抱三弦的姑娘,右手弹着三弦,左手却为右面的月琴压弦,下面依此类推,直到末一个拉闷胡的姑娘,则为琵琶压弦。如此这般,正好是每人的两手各操两件乐器,但是演奏起来,却跟各人演奏一件乐器一样,曲调板眼儿,分毫不差,配上箫笙笛子,组成了一支优美动听的乐曲。胡姬①侑酒,为的是要叫客人多饮几杯,但是座上的客人们,面对这样神奇的乐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凝神瞪眼,如醉如痴,停杯止筷,连美酒佳肴都忘了进口了。一曲弹罢,座客无不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交口称赞,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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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胡姬──对侑酒歌女和卖酒女郎的通称,并不一定是胡人。见李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唤客尝。”又辛延年诗:“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薛三娘见自己精心调教的绝艺初试锋芒就获得了一个满堂彩,也是得意非凡,喜形于色。素素笑着解释说:
  “客官有所不知,这五音连弹,是家母亲自调教 ,在嘉兴这个地方,也算得是一绝了。曲子练成了以后,今天还是初次呈献呢!”
  孔大方听了,借机恭维并提出要求说:
  “在秀水十三楼中,天香楼的歌舞,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了。谁不知道,这都是三娘亲自调教的?只是我们缘份浅薄,没有机会聆听欣赏,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手绝艺。我听得人家说:在曲子上头,大小姐得之家传,不单嗓音洪亮,歌喉婉转,而且有别具一格的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