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āo 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①,一面静听十姐妹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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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收拾好乐器,盛上一碗米饭,泡上几勺子鸡汤,或是夹过几只包子粽子,匆匆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要是再不吃饱,下一顿饭就得明天中午见啦!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去,打抹干净了桌子,净过了手脸,送上清茶来,已经亥正光景。大家随意散坐着喝茶聊闲天儿。
  有几位酒足饭饱色犹饥的朋友,早已经忍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反正彼此彼此,就把自己的姑娘拉到怀里来,交股贴脸,拧屁股,摸咂咂儿,百般的丑态,全都肆无忌惮地做了出来。
  孔大方知道这些醉翁们的心思今何在,枯坐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吩咐备轿,先把姑娘们送回班子里去准备准备。大老倌们不怕有失身份,随后步辇儿就到。──也是“饭后百步”,消化行食的意思。
  姑娘们收拾好随身的乐器,上轿去了。这里大老倌们也准备起锚入港。吴本忠、马维禄、江振东、孔大方和黄遗峰的姑娘,都是“云”字辈儿的,来自青云楼;其余五位,都是“珠”字辈儿的,来自环珠楼。好在离五芳斋都不远,就分两路安步当车地荡了过去。
  本忠听说今晚上要到妓院里去过夜,开头死也不肯,后来听马老板细一解释,才知道今夜宿娼,还是因他失语而起:他要是不请红云吃鸡,还不一定有此一景。本忠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宿娼的首倡者,再要推诿,就有点儿不顾大局了。加上这时候黄逸峰又悄悄儿地开导他:生意上的事情,还要靠在座几位,怠慢不得;红云色艺俱佳,楚楚可怜,要是看得上眼,不妨逢场作戏;要是还看不上眼,不妨搭个干铺,将就半宿,也就完了。本忠想到自己既然随波逐流流到了这里,不便中途退出,更何况这个红云姑娘的身世,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何不深入其境,一探她的身世与苦情呢?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推托,跟着众人走进青云楼里去了。
  第七十四回
  千金一掷,西贝才子青楼中娶西贝媳妇
  慷慨解囊,风尘旅客火坑里救风尘女儿
  孔大方带着九位客官,出了五芳斋大门,往西走去。
  从五芳斋到青云楼,中间要经过环珠楼。姑娘们凡是名字中带有“珠”字的,都来自环珠楼,凡是带有“云”字的,都来自青云楼。于是范学丹等去环珠楼的五人,就在中途分路了。孔大方只带了本忠等四人继续往西慢慢儿踱去。
  这条路上,是嘉兴府“秀水十三楼”集中的地方,几乎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妓院。即便原先有几户住家,也因为环境不好名声难听先后搬走了。
  在这远近闻名的“十三家”中,青云楼不过是一家以接待商贾为主的三流妓院。班子里现有十五个姑娘,除九个红倌人每天接客外,其余六个清倌人,都是不满十五岁的稚妓,每天只学吹拉弹唱、赋诗作画、下棋炒菜等等伺候客人的功夫。有客人进门来打茶围,清倌人也可以奉茶一盏、清歌一曲,但绝不伴宿;不是很熟的客人,也不应条子出局;出局的话,也有丫头、老妈子跟着,同去同回。由于班主姓李,所以姑娘们也都姓李,通称“李家班子”。
  这条路上,每到黄昏前后,总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轿子如穿梭一般来去,是一天中最最热闹的时刻。这时候已交夜半,略有姿色的姑娘们不是赴局未归,就是已经在院子里接到了贵客,同赴巫山阳台翻云覆雨去了。剩下那些姿色衰退的无人问津,受了鸨母的一番“款待”之后,也躲进凉房①里饮泣吞声,伤心流泪去了。妓院里,只剩下看门的、捞毛的②和大茶壶③还在等待着晚归的姑娘和晚到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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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凉房──妓院中妓女多房间少,凡是接不到客人或经期中的妓女,必须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住到布置简陋的“集体宿舍”中去。这种“集体宿舍”,在妓院中称为“凉房”。
  ② 捞毛的──妓院里的杂役。据张爱玲的考证诠释,认为“捞毛”的毛指阴毛,因为妓女盥洗沐浴以后,脏水要由打杂的拿去倒掉。不过此说过于牵强,似不足信。
  ③ 大茶壶──妓院里的茶房。
  妓院门外,几乎已经断绝行人,冷冷清清的,阒然无声。本忠等五人在黑暗中彳亍而行,走了约摸半里路光景,孔大方终于在一个挂着两盏红纱灯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借着暗淡的灯光,可以看见门楣上大书“青云楼”三个大字。两旁有一副对联儿,写的是:“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门上张着青布门帘儿。小厮带着五顶竹轿还在门口候着,没有离去。孔大方吩咐他们明天午错来接,打发他们走了,这才掀起门帘儿,领头跨进门槛儿里去。
  妓院里面,迎门一座福字大影壁,两边有门与院子相通。两个膀大腰圆的看门儿龟奴,腰里系着板儿带,下身穿着灯笼裤,敞着怀,咧着嘴,正一边儿一个靠在门洞两旁打瞌睡。听见门帘上的铜铃儿响,睁眼一看,见是孔大方带领众贵客驾到,急忙迎上前去打千儿请安,然后一个端灯照路,一个扯开了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吆喝:
  “孔大官人到!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见客啦!”
  随着这一声震耳的狂呼,头一个迎上前来的,既不是二小姐,也不是七小姐,却是青云楼的鸨母李十二娘──并不是她排行第十二,而是因为她十二岁就开包接客,正如七岁的娃娃登台唱戏叫做“七龄童”一样,十二岁的红倌人,就被称为“十二娘”,而且一直叫到了现在。只见她四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脸的,胖得都看不见脖子了,却偏生把腰身勒得细细的,穿一身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云缎窄褃①袄,头上斜挑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绾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髻;两只胖手腕上套着四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深深地陷在肉里,翡翠撒花洋绉百折裙②下面,露半双又尖又肥的绣花儿鞋;打扮得三分妖气,七分俗气。她挪动着两只难于支撑全身重量的小脚,扭动着胖腰大屁股,抖动着大咂儿,两只手像划水的船桨似的一前一后交替地划着,迎着孔大官人和众客官像姑娘似的道了一个十分谄媚的万福,显得十分亲热地对孔大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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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窄褃──衣服前后两幅合缝处叫“裉”,腰部叫“腰裉”,腋窝叫“抬裉”(现在的成衣业一般写作“抬开”),窄褃的衣服本来是苗条的姑娘穿的,可以显出腰身的纤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