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那姑娘翻翻眼皮儿,满座上一扫,并不问一声,就低着头走到本忠身后坐了下来。走在最最后面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只剩下一张空凳子了,就冲黄逸峰笑了笑说:
  “格能讲起来,迭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奴今朝要是服伺得勿落胃,黄老板有啥闲话只管讲出来,勿要客气,也勿要动气,好[ 口伐]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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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这句嘉兴土话的意思是:“这么说起来,这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今天要是伺候得不周到,黄老板有话只管说,不要客气,也不要动气,好吗?”
  翠云的一口嘉兴土话,黄逸峰还听不大懂,正不知道怎么答复呢,恶讼师代他回答了:
  “就剩下这一张凳子啦,不管他是黄老板白老板,翠姑娘只管坐下来,准错不了。倒是红姑娘眼睛尖,看见席上就这么一位小白脸儿,问也不问一声,赶紧就抢过去了。大伙儿说,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红姑娘,这位刘老板可是温州来的百万富商,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风流才子,比起你那个日日盼夜夜想的负心汉来,不是强千万倍么?你要是想觅下稍②,认准了,巴结得刘老板高了兴,把你带回温州去做如夫人,那你可就享了福了,也真叫眼睛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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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下稍──即下场。“觅下稍”,指妓女找丈夫从良。
  红云见拿她打趣,瞟了本忠一眼,苦笑一声,回答说:
  “范相公就是不肯积点儿嘴德,尽拿我们苦命人打哈哈!像我这样儿的,我妈骂我是‘眼瞎心也瞎’,让人家给冤得像大头苍蝇似的,范相公还夸我呢!我这一辈子,出了苦海进火海,好不容易总算看上了一个人,偏又是个不长良心的。细想想,总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世活该受这般苦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赎身,只想找个姑子庵去修修来世,就心满意足了。享福的事儿,今生今世算是跟我没有缘份了呢!”
  马伟禄听她说得这么可怜,解劝说:
  “红姑娘才刚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起这种超凡出世的话来了?照我看,总是你心重情深,所以才会陷在情网里不可自拔。古诗说:‘劝君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①大概就是为你而作的吧?青灯古佛,可不是跟你这种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做伴儿的。不是我有心糟蹋佛门弟子,现如今的尼姑庵里,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一心向佛的?要是出了青云楼,又进水月庵,那才真叫跳出陷坑又跌进火海,比起你今天来,那苦楚又要更深一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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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温庭筠的诗句,原诗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红云闻言,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孔大方笑了一笑,把话接过去说:
  “年轻人遇上了糟心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开,想到了那条路上去,也是难免的。像红云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既识文断字,又多才多艺,指不定哪天哪位贵公子看上了,花几百银子接回家去,还不是穿绸的,吃油的,呼奴唤婢,当一个现成的姨太太?要是生下一个读书种子来,他日中了状元,当朝请一道诰封,还是一位命妇夫人呢!快不要妄自菲薄想入非非了。趁眼前风华正茂,打起精神,放开慧眼,择一个如意郎君,早日离开这个风流薮泽②,莫等人老珠黄,风流云散,要想风月常新③也不得能够,只好做个风声人④老死在青云楼了。不过自古姻缘皆有前定,孽债满了,自然会风云际会,把如意郎君送上门来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那安公子,大概跟你只有一个月的姻缘,所以一个月满了,从此就一去不回头,没那份儿福气终生消受你这样的妙人儿呢!”说着,眼看着本忠,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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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风流薮泽──指妓院。《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说:唐代长安的平康坊,是妓女居住的地方。每年科举发榜以后,新进士用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当时人称平康坊为“风流薮泽”。
  ③ 风月常新──指得到贵人的恩宠。《妆楼记》一书中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初年,凡是被进御过的宫女,用桂红膏在手臂上印“风月常新”四个字。
  ④ 风声人──指妓女。本是宋代的俗语。见《金华子》一书:“王处士……有弟,收拾一风声人为歌姬。”
  这时候,刚才打发到青云楼去叫局的小厮正在一旁伺候汤水茶酒,听孔大方说到这儿,大胆地插了一句嘴:
  “老爷您还不知道呢,刚才小的到青云楼去,正好盐运上赵老爷家里也着人拿了局票要七小姐去伺候潘老板。她妈说:一个倌人伺候不了两家,简慢了哪家也不合适,没奈何,只好出个对子叫我们两个对,谁对上了,七小姐就跟谁走。赵家的先对,没对上;小的一对,就对上了。这才把七小姐一乘轿子抬了来。您说,这不也算是跟刘老板有缘份吗?”
  孔大方听说自己的小厮对对子叫姑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着追根问底儿:
  “小鬼头,偏生到你这儿就事儿多,鬼点子也多!你倒是说清楚了,李家那老虔婆出的是个什么上联儿,你们对的又是什么下联儿?”
  那小厮看了红云一眼,美不唧唧地说:
  “她妈又不识字,能出个什么好上联儿?左不过胡扯罢咧!她出的是‘肚脐眼儿’三个字,赵家那小子对的是‘屁股眼儿’;她妈连说:‘对不上,对不上!’我一琢磨,也对了个‘肚脐眼儿’,她妈说:‘肚脐眼儿对肚脐眼儿,这才真正对上了哩!’这就打发七小姐跟我来了。”
  听了这样一副“绝对”,座上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连本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范学丹正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全喷在地上。要不是宝珠两脚收得快,一双红绫子绣花儿鞋就全湿了。马维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赵家那小子,肚脐眼儿要对屁股眼儿,不是他好男风,就是前门封了不走要走后门呢!”
  一句话,又把已经停下不笑的人重又逗得大笑起来。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端进两只香酥鸡来。这是五芳斋的拿手名菜之一。鸡选的是肥母鸡,老嫩适中,又是放在乾隆年间的老汤里用文火煨熟的,捞出来以后,涂上鸡油和香料放在吊炉里用猛火烤干,这才脑袋上顶一个鲜红的海棠果,趴在盘子里端上桌来。
  在五芳斋吃这种香酥鸡,有一条从乾隆皇帝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论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请烹调的大师傅来吃第一口,并请大师傅当面整治一番,客人才能动筷子。当下孔大方见香酥鸡上来了,忙叫:“请赵师傅!”其实随着托盘端上楼来,赵师傅也跟着上来了,这时候正在门帘儿外面站着呢。一听见雅座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当即掀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