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好在他的房子是这条胡同的西口第一家,因此面对运河开了一个挺大的旁门,以供平日进出。不逢婚丧喜庆之类的大事,大门通常是不开的。
  孔家虽然非官非宦,住房却颇为宽大深广。黑漆的双扇旁门,比小户人家的正门还大。门洞里面,有一老一少两个衣着整洁、神态庄重的仆人司阍。一见门口停下了两顶轿子,忙上前问讯。黄逸峰把自己的名帖和那封八行书一起递给老者,口称“温州客商黄逸峰专诚登门拜谒”。那老者略瞄了一眼,随手就递给了那少年阍人,口称:“贵客驾到,快报与三爷知晓。”
  那少年接过拜帖,转身快步送进门去。不过片刻工夫,就听见门内随着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响起了一条洪亮爽朗的嗓子,大声嚷着说:“不知贵客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接着,一个身穿蓝白细格儿杭纺对襟儿宽大短褂儿的大胖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接出门儿来,真所谓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见了来客,一面连连作揖,一面口称“久仰!久仰!”点头哈腰十分殷勤有礼地把客人让到了中间厅堂上分宾主坐下,小厮随即献上茶来。
  本忠悄悄地打量一下这所宅子:正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南一个大门洞,一楼一底,楼上周遭一圈儿卍字拼花栏杆,窗子下半是密格儿窗棂,上半是两扇朝内开的雕花窗户,整所房子都用朱红油漆和白灰粉刷一新。厅堂正中挂一轴山水,几副对联儿,两壁挂几幅贴绒花卉①,布置得典雅而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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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贴绒花卉──即贴绒画,以绢贴绒作画,是江苏如皋的一种特种工艺。
  客套寒暄过后,黄逸峰随即打听今年烟叶的市面行情。孔广金答以新烟还未上市,不过据今年烟田增多、烟叶丰产的现况估计,要是没有外地客商来大量收购,烟价比往年只能看跌不能看涨云云。黄逸峰声言等新烟大宗上市以后,准备酌情收购一些,请孔广金届时作成,并引见烟行、银号、当铺中人。又闲谈了几句,正好有人为买卖上的事情来找牙郎,就起身告辞。孔广金再三致以歉意,并说今天确实有些买卖上的事情要即刻料理分拨,脱不开身,过一两天,一定专门置席为两位贵客接风。黄逸峰逊谢了一番,就拱手道别。孔广金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上轿,这才进去。
  门路打通了,货物还没有上市,两人没得可干,在客栈里歇了半日。第二天,趁上馆子吃饭的工夫,又逛了半天街,回到客栈,已是未末申初。一进门儿,账房就递上来两张大红请帖,是孔广金请的接风酒,席设五芳斋,时间定的是本日酉时正。两人没想到这个牙郎头子会这么认真,工夫紧迫,辞谢已经来不及,只好换换衣裳,准备去叨扰一番,另图答谢。
  刚交酉时,黄逸峰踱出门来雇轿子,正好孔家一个小厮押着两顶空轿专诚来接。两人没有想到主人请客竟会如此尽情,只好锁上房门起身上轿。
  五芳斋,是嘉兴最享盛名的一家饭馆,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据说,他们这里煮鸡的那一锅汤,还是乾隆年间的。二百多年来,每天生鸡放进去,熟鸡捞出来,铁锅已经换了好几十口了,那锅汤却一直没有换过,算得上是真正的“老汤”了。因此,他们这里调制出来的各种鸡肉,味道格外鲜美。除此之外,还有两样小吃也十分出名:一种是粽子。又分为鸡肉粽、鲜肉粽、火腿粽、猪油白糖豆沙粽等好几种。鸡肉粽,一只粽子里一只鸡腿;火腿粽,里面全是切成钉儿的火腿心子;一只甜粽子,要用四两猪板油、四两白糖、四两豆沙、四两糯米,生重一斤,饭量小点儿的,一只都吃不完──别看粽子里有那么多猪油,吃到嘴里,却一点儿也不腻。另一样是小笼包子。一般的包子,一两面不过包一两个,五芳斋的包子,一两面能包十个,比烧麦的皮儿还薄,个儿还小。在别处吃包子是论个儿的,客人一进门,堂倌儿问你吃几个;到这里吃包子是论笼的,一笼十个,客人进门,堂倌儿问的是吃几笼,也就是几屉,然后连笼屉一起端上来。那笼屉,也不过跟七寸盘差不多大小。这种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每个包子都开着口,一眼就能够看到里面全是油汪汪的净肉馅儿。
  这家饭馆,开在闹市区一条胡同的东口儿上。对门是一家大客栈,隔壁是一个苏州评弹书场;往西走,沿河一带,凡是门前挂着大红纱灯的,就是妓院了。这里是嘉兴府著名的花街柳巷,共有大小妓院十三家,都以“楼”字命名,称为“秀水十三楼”。妓院的后身,有一条挺宽但是挺脏的臭水沟,本是行院里姑娘们倒洗脸水的地方,但却因此得了一个文雅而好听的名字,叫做“倾脂河”。
  走过十三楼再住西,是嘉兴府府城隍和秀水县县城隍的合署地。城隍庙的西边,是著名的楞严讲寺,殿宇高峨宽广,一进门就是一座几丈高的铜铸大佛──传说佛像座下原是一口通海的古井,常有海水涌出,泛滥成灾,因此才用好铜万斤铸成佛像镇住井口云云。
  五芳斋开设在这么一个前后左右都十分热闹的地点,再加上有“乾隆皇帝当年来吃过”的无字招牌,难怪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天天夜半之后,依旧座无虚席,总是客满了。
  黄逸峰和本忠的轿子抬到了五芳斋门口,一名孔家的小厮接着,带领客人上楼,送进雅座。东道主孔广金和另几位客人已经先到,见客人进门儿,一齐起身迎接。经主人引见,才知道一位脸皮微麻的姓马,名伟禄,是本地恒昌当铺的东家;一位面皮白净的姓沈,名嘉德,是本地久大钱庄的老板;另两位是哥儿俩,矮胖的一位叫杨有相,瘦长的一位叫杨绿竹,在本地合开一家烟行,专门经营各色烟叶。轮到引见黄逸峰和本忠,则说是温州巨商,专营土产的。
  这时候,圆桌上已经摆下了几个冷盘,周遭放了十双乌木三镶银箸①。看样子,还有几位客人未曾到来,宾主们都在呷着茶聊着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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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乌木三镶银箸──乌木筷是一种质料坚实不易弯曲的筷子;三镶,指筷子的上顶、中腰和下戴各包白银作为装饰。
  不多一会儿,小厮又送进两位客人来,一位安徽口音的姓吴,名凤仪,是个茶叶商,从祁门运来茶叶已经脱手,也在等着收烟叶。另一位南京口音的,姓江,名振东,是个丝绸布商,新近从南京运了一批棉布来,销货以后,已经买好了一批生丝生绢,准备后天一早开船回南京。当时也由东道主引见了,送上茶来,孔广金拱手致意说:
  “今天兄弟做个小东,一者是替黄、刘、吴三位老板接风;二者是替江老板饯行;三者把与几位生意上有关联的老板一并请来做陪客,同时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在生意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诸位来自天南地北,今天聚会一堂,就是三生有幸,前世有缘,十分难得,大家务必开诚相见。兄弟这个小东,只有一章约法,就是开怀畅饮,不醉不散。振东兄此番生意得手,不日就要扬帆归航,今天更应该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又回头问小厮:“范五爷还没来么?”
  小厮赶忙抢上一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回说:
  “打发去接范爷的轿子回来了。他门上回话说,范爷吃过中午饭就到县衙门找万师爷公干去了,临走留下话,叫这边不要等他,他酉正稍过一点儿准保赶到。”
  孔广金笑对黄逸峰和本忠说:
  “刚才说的这位范五爷,大名叫做范学丹,除了你们二位,在座的跟他都是老熟人了。这个人,本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好友,我们两个同一个老师教导,我是怎么也做不来八股文章,却善于算数;他呢,却是笔走龙蛇,左右逢源,下笔千言,如有神助,一篇千把字的文章,不用思考,提笔一挥而就。不过我们两人在考场上都不得意,一连三科,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不得已,我改行当了掮客,他改行当了刀笔;我们两个,也算是各用其长,各得其所了。我这个同窗,其貌不杨,一张嘴更是没遮没拦的,最爱打皮科儿①,任谁也不饶;不过,为朋友的事情,不怕两肋插刀,再说主意也多,什么样的死棋,都能帮你变活。一会儿他来了,你们二位在言语上可千万别客气,不能叫他占了上风去,有什么挖苦打趣的话,别饶他,只管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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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打皮科儿──用风趣的话打趣人、调侃人。
  大家说笑了一阵子,看看已近酉时,范学丹还不露面。孔广金说不等他了,通知掌灶的准备上酒上菜。这时候,马伟禄斜睨着孔广全,撇着嘴,半真半假地问:
  “大老倌今天又是接凤,又是送行的,难道就这样叫人家干坐着吃闷酒吗?我们这些本方土地当然是无所谓的;江老板、吴老板,也不是头一遭儿,不会见怪;可是黄老板、刘老板,还是头一趟来咱们小地方,酒宴上竟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不怕两位笑话咱们嘉兴府太没市面,你孔大官人太冷落贵客吗?”
  孔广金闻言哈哈大笑,点着马伟禄的鼻子损他说:
  “你呀,你呀!要说你不是个多情种子,那才叫冤枉呢!什么太没市面啦,冷落了贵客啦,还不是你想借题目做文章,看见今天有好东西吃,又想起你那知心可意的顶老②来了?我本意是想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认识认识,聚谈聚谈,只求以酒会友的;既然马伟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想着你那秀云姑娘,我要不作成这一段姻缘,倒显得我孔大方太不大方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