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自己去打来一盆凉水,替他解开上衣,擦洗干净油汗,又把湿手巾镇在他额头上,静候大夫来诊治。
  不多久,老和尚带了一位脸儿圆圆的矮胖子大夫来给黄逸峰切脉瞧病。从随请随到、不用车马、满脸带笑这三条看,这位大夫大概还没出名,住处也不远,所以没端着名医的架子,来得也快。他听老和尚说病人呕吐不止,随身还带来了一支广藿香①。及至切了脉,看了舌苔,连说不过是伤酒伤食加上中暑,服两剂药,将养两天,也就好了。说罢,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丁香、藿香、砂仁、甘草、薄荷之类。本忠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诊金。那大夫临走之前,又说切忌油腻大荤,最好吃些清淡爽口的暑令食品。病情如有变化,可以随时着人去找他。本忠再三称谢,一直送到山门口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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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广藿香──藿香是一种野生草药,有浓烈的香气,可止呕吐。产于广东的,称为广藿香。
  本忠送走了大夫,烦一位小师父照顾着病人茶水,亲自去药店抓药。考虑到客中烦人煎药有所不便,又买了一只瓦炉、一只药罐、一篓松炭,雇了一个闲汉挑了回来。走到半路,想到有了炭炉,不妨可以自己熬点儿粥喝,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一些粳米、绿豆、米仁、莲子、红枣、百合、白糖之类,做一担儿挑回寺里来,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煎药熬粥。
  黄逸峰本没有什么大病,在本忠的悉心照料调理之下,吃完了两剂药,又将养了两天,果然就渐渐地复了原。
  这时候正在二伏中,一连十几天不下雨,暑气蒸腾,闷得人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晚上喝过了莲子百合绿豆粥,本忠把两张竹榻搬到院子里,用凉水冲了,再沏上一壶龙井,两个人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聊闲天儿。
  黄逸峰与本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们既非师徒,又非叔侄,也不是东家与伙计,朋友那就更加谈不上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同船共室,朝夕相处,除了表面文章和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务之外,推心置腹的倾谈却连一次也没有过。年逾不惑的黄逸峰,在本忠面前不能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掩着自己荒唐的那一面,生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尊严和敬重。本忠呢,因为黄逸峰是老丈人的义弟,是自己的叔丈兼月老,而且对吴家的底细十分清楚,不但眼下学生意赚钱要靠他,甚而至于日后的报仇雪恨和飞黄腾达都跟这个人有扯不断的干系。不是么?别的甭提起,只要他无意中把自己的身世泄露出去几个字,一条小命儿就交代了。因此,本忠对于黄逸峰,是尊敬之外,又加畏惧,在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之前,生怕言语不周,冒犯冲撞,无意中把他给得罪了,不单老丈人面上不好看,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危险,真是疏忽大意一点儿都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层苦衷,怎不叫本忠箝口缄默,不敢多说一句话呢!
  但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在荣华斋亲眼看见他狎妓吃花酒,亲耳听见他在妓女面前那一口难描难学的腔调之后,本忠对他的尊敬不由得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剩下的,也是“畏”重于“敬”了。
  从黄逸峰背着自己偷偷儿狎妓,想到他每次外出跑行情找门路都背着自己一个人去做,也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心想:做生意,靠的是门路熟、行情准,要是这些节骨眼儿上的紧要关节都不叫自己知道,一旦自己单独出来跑买卖,岂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门路也没有,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么?
  黄逸峰这一次旅中得病,多亏本忠茶饭汤药地日夜照料,才能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心里着实感谢。再加上轿子是从妓家直接抬回来的,还有个龟奴随着来讲了发病的经过,这一段风流韵事,料着要瞒也瞒不住了。这一来,原先那副叔丈人架子忽然间放下了许多,跟本忠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也就亲近了许多。
  这时候,两个人并排相对地躺坐在院子里,习习凉凤迎面吹来,把一天的暑气赶了个精光尽净。黄逸峰拿着一把芭蕉扇,边聊天儿边轰着那胆敢近身来的蚊子。看得出来,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气神儿又跟以前一样充沛了。本忠算了算出门来已经有多少日子,比了比温州和杭州天气孰热孰凉,猜测着还要做几票生意才能回家去,一面掐着手指头,一面笑着说:
  “今天已经是六月廿九,离初五立秋还有六天。今年立秋是卯时一刻,‘早立秋,凉飕飕’,秋后一伏,大概就不会这样热了。咱们在这里消暑,一住又快一个来月。下一步,到底上哪儿去,做什么生意?叔丈人有准主意了没有?”
  黄逸峰笑了笑回答说:
  “门路倒是访了好几处,不过都还没有定下来。头两天有人说起嘉兴今年烟叶的长势极好,准是一个好年景。白露过后,头一茬烟叶就下来了。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子,过了中秋,咱们就上嘉兴去。”
  “嘉兴的烟叶,是出产多呢?还是货色好呢?”
  “我也没有去过嘉兴。听人家说,自打崇祯末年,嘉兴就遍地种烟,连三尺童子都叼着烟袋锅儿。有名的顶上好烟‘熙朝瑞品’,就是嘉兴出产的。只要今年嘉兴烟叶产得多,价钱也就一定上不去,咱们趁此机会去捞他一票,大概也该回家过年了。”
  “空身回去么?”
  “哪儿能呢!多少再带回点儿土产去,来回的水脚和送礼的人情,不就都有了么?”
  本忠不能不佩服黄逸峰在做生意上“门槛精”。联想到他的门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往后,就试探地问:
  “叔丈人没有去过嘉兴,那边的牙郎字号货栈什么的,不就没有熟人帮忙了么?”
  黄逸峰微微一笑:
  “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圈儿套圈儿?熟不熟的,全凭老关系拉新关系了。就说宁波、杭州、湖州、绍兴这些地方,原先我不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吗?买卖人之间,和尚不亲帽儿亲,只要有一封八行书,在铜钱银子上再看得开一些,到哪儿拉不上新关系呀?这就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本忠趁机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是这么说,出门做生意,这人头熟不熟,朋友多不多,倒是第一宗要紧的事情呢!我丈人要侄婿跟叔丈出来见见世面,学着做生意,这三个月来,倒是学到了不少诀窍和门径。不过侄婿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举凡一应货进货出、银钱收付、上账销账这些事情,叔丈都手把着手地教给我了;独有在会朋友、找门路、跑行情这些事情上,叔丈总是自己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