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自古诱兵之计,只宜于旷野荒郊或军营寨堡中行之,敌军一入埋伏,或射之以箭,或投之以火,令其无处藏身,无路逃遁,唯有束手受擒。今足下行诱兵之计于人烟稠密之闹市,设十面埋伏于看客如云之刑场,一旦双方激战,难保有大闹江州之李逵,只顾手持板斧向人密处排头砍去,则受害遭殃者先是无辜之百姓。如不以杞人忧天见责,愿足下改弦更张,另设良谋。”说着,又冷笑了两声,眼望着袁正纲,似乎在察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袁正纲是个儒生出身的公门中人,对于用兵打仗纯属外行。刚一听完林炳的主张,倒真佩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下子,不愧是县试第一名的武秀才。等到梅得标一语道破之后,这位吃素念佛的典史老爷也明白过来了,慌忙放下酒怀,摇着双手说:
  “林团总的高招儿,以不佞看来,只怕是不善之善策,不良之良谋。适才梅兄所见,不佞颇有同感。想那刑场之上,万头攒动,动起刀兵来,怎能分清何者为匪,何者为民?即使无李逵之类莽汉抡斧胡砍,谁又能保得住官兵不挥刀乱斫?本县百姓迭遭水旱灾疠,实已苦不堪言,长于民者,施恩被①泽犹恐不及,岂可反添离乱杀戮,驱子民百姓入水火之中?林团总既称足智多谋,愚意也以改弦易辙,另图良策者为上。一得之管见,谨供参酌吧!”说罢,面上也有些忿忿不乐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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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被──这里当动词用,“覆盖”的意思。
  林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反复推敲精心策划出来的锦囊妙计,连金太爷都是拍案惊叹满口赞同的,却会受到梅得标和袁正纲的非难和反对。他的这条计策,行使起来要死伤一些无辜百姓,这早在意料之内。不过自己是个将材,因此应有大将的肚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为了赢得一场胜利,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刑场不是戏场,又没人去请谁来瞧热闹;谁要来,是祸是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自己要往这是非之地伸脖子,丢了脑袋又能怪谁呢?不过这种话,是不能拿出来对这两位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去说的。有如“夏虫之不可语于冰”,对这种“乡曲之士”,怎么能说出自己胸中的远大抱负来呢?林炳眼珠子一转,来一个袖里乾坤,故弄玄虚地说:
  “二位老大人尽管放心。行刑之日,除留少数军牢身着号衣护卫弹压外,四百兵丁尽数乔装改扮,身藏兵器,混入看客之中。一经发觉有可疑之人,立即紧紧盯住,不让走漏一个。而于本城百姓,则决无损伤。二位老大人如若不信,届时请亲临一观,方知门生言之不谬也。哈哈!”
  袁正纲见林炳一意孤行,不单不听好言相劝,说话之间反而越加放肆起来,心知这是已经得到了金太爷的赞许,无法更改的了,不由得心中更加不乐,负气似地说:
  “林团总从小练的是刀枪拳脚的功夫,如今干的又是厮杀格斗的行当,刀来剑去,只当好玩儿。不佞年过半百,手无缚鸡之力,开不得弓,舞不得剑,一见厮杀场面,心也跳,腿也颤,还是躲远些儿的好。林团总荣任守备之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请恕我直言:到了行刑之日,我只管验明正身,点交人犯。死囚一离监,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与我不相干!”
  林炳见袁正纲已经有些动气,话中带刺儿了,也不甘示弱,仗着兵权在握,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这个自然!老大人只要把死囚交到不才手中,让人劫走了,唯我是问!”稍停,又补充了一句:“行刑刀斧手,按例可得由内监选派。”
  袁正纲也气虎虎地答应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我份内的事情,不用林守备操心!”
  言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单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逢知己,也是味同清水,没个喝头。梅得标看那情景,知道劝已无用,自己又即将解职离任,更不能对下任的行事多所指责,只好不再言语,另谋解救的办法。
  金太爷见两位不识时务的前辈在初出山的小将面前付了老大一个没趣,心里反觉十分痛快,假门假氏地排解了几句,当然也难于打开沉闷的僵局,又枯坐了片刻,梅得标先说体力不支,谢罪要走;袁正纲也说家中还有客人坐等,不便久留。对于这两位贵客,金太爷是早就算准了不能终席的,也就不再相强,一起离座,在滴水檐前抱拳恭送而回。二人温酒更酌,开怀畅饮,纵情谈笑,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吴本良自从去年正月初八日进城打官司被投进监狱以来,受尽了折磨,依旧是个没有得到实判的未决犯。由于在羁押中被盗越狱过一次,经梅得标抢回来以后,金太爷下令严加看管,如有差池,唯牢头是问。那牢头生怕有失,吃罪不起,经与袁正纲商量,把吴本良秘密关在楼上的一间单身牢房里,只许一个小牢子出入送饭,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见面。那个小牢子,跟雷一鸣原来有些交情,心里更佩服吴本良是条汉子,在他职责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倒给了本良许多方便,还悄悄儿地替他赎来了外伤药,慢慢儿地把前胸后背的刑伤全都治好了。
  一年多来,本良点点滴滴地从小牢子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立本率领子侄们上山造反的概况,一方面深自懊悔不该不听二虎的劝告,却把希望寄托在县太爷的公断上,以致造成今日的惨祸;一方面痛定思痛,力图报复,虽然被囚禁在狭窄的牢房里,两脚蹚着沉重的脚镣,却依旧每天不忘使拳练功,以便一旦脱身牢笼,就可以用自己的拳头去对付金太爷和林炳这一帮国蠹民贼。在这一年多漫长黑暗的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出狱,盼望着自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挥舞铁拳去痛击那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和牛鬼蛇神。
  整整一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本良的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知道并不是山寨里不想来营救他,而实在是不得其便,无能为力。事后他才约略地听说,就在暴雨来临的那天中午,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又一次大闹了县前街,还几乎把金太爷逮住。与此同时,雷家寨人还来攻打过大牢,只为墙高门厚,设有箭垛,牢里又早有防范,因此未能攻被。总之,亲人们没有忘记他,正在为营救他而想尽了一切办法。于是他得到了鼓舞,重见天日的想望更强了,越狱成功的信心更足了,手刃仇人的意志也更坚了。
  八月初八日一大清早,已经一年半没有过堂了的吴本良,忽然又被提出牢房,送到了大堂上。在这里,金太爷匆匆地宣读了几份儿判决书。这一次被判的,一共有三十五个人,黑鸦鸦地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是叛逆谋反,就是抢劫杀人、十恶不赦的重刑犯;即使皇上登基,大赦天下,也轮不上他们这些人的。今天宣判,当然只有问斩的份儿,而且头一个就是吴本良。只有到了今天,本良方才知道:求雨那天,又有十五名从不相识的乡民为了营救自己猛攻县衙而被捕入狱,受到了酷刑逼供,今天又一起被判了死刑。此外,还有十九名杀人放火的抢劫犯,东南西三乡都有,不过却一个也不认识;读完了判决书,金太爷就匆匆地退堂走了。三十五名死刑犯,当堂砸上了死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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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死镣──普通犯人的脚镣是活的,能用钥匙打开;判处死刑以后,改用铁铆钉把脚镣砸死,只能在执行死刑以后用錾子錾开。
  本良抬头看了看将要同时问斩的难友们,有几个面色死灰,似乎已经丧魂落魄;有几个在饮泣吞声,不知是痛悔自己的失足呢,还是难舍这美妙的人间。而更多的人,则是横眉冷对,神色镇定,泰然自若,视死如归。他们早就横下了一条心来,打算豁出这一百多斤去了。其中有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大个子,更是一脸的怒色。看他那神气,要不是脖子上套着铁链儿,准会冲上去把金太爷一拳打翻在地的。
  砸完了脚镣,有一个人因过于伤心委屈而哭出了声儿来,不料却因此招怒了那大汉,怒目而骂:
  “哭!哭!哭你娘个毬!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了,照样还得跟这些妖魔鬼怪干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你哭,就凭你会哭,朝廷就不斩你了?就这点儿胆量啊?”
  本良暗暗纳罕这个人的胆量和志气,有意想靠近他,跟他说几句话儿,但是这时候一下子冲过来几名衙役,拳头脚尖儿一起上,把他给架走了。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三十五个人又被押回了大牢,关进了各自的牢房里去。本良低头坐在草铺上,心里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的将被处死,他不是感到可怕,而是感到可惜:在自己死去之前,没能把金太爷和林炳这两颗狗头拧下来。自从关进牢监那一天起,对于自己今后的出路,他就已经作了充份的估计:不是越狱出去杀掉金太爷,就是早晚有一天让金太爷给杀掉。在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摆明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折衷的路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想到的,只是在开刀问斩之前,能不能透出一个消息去,让山寨里赶紧设法营救,或者是依靠自己的本事,穿房越脊,抓机会越狱出去。他试着晃了晃小窗户上的木栅,尽管这一年半来始终没有吃饱过一回,体力已经十分衰弱,但是冒一冒劲儿,掰断它问题还是不大。再看看窗外的墙头,也不算很高,完全有把握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