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金太爷摇了摇头:
  “今天验尸,不比往常。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我这样做,一是为了免得翠花儿死了之后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二是你如果有心去,可以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老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太爷忙叫更衣。金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于,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老爷更衣。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
  “两个傻东西!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今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吗?快去把老爷跪香用的那套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
  “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刚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一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五个人相跟着悄悄儿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进内衙去做过一回客。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目。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儿,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
  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彳亍而行的。因此,一路上倒是并没有被人识破。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五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小讼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①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小讼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五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还是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官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小讼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伏,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子,忙不迭地用小碎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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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跟班儿的马上站在大门外面,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小讼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老苍头端上茶来,小讼师接了传送上去。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
  “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躯,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便些。三位都不是外人,全请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小讼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像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正错愕不知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
  “是啊!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下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你们说好吗?”
  父母官一再赐坐,老小讼师受宠若惊,但也为实在没有如许多的座头而为难。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不过太爷还没有去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小讼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小讼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
  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奋笔疾书。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宕人做的案子,林炳矢口咬定他认出了本厚的面容和声气,又说使双锤的姑娘也可以判定是雷一鸣的女儿无疑。金太爷点了点头,不说话了。金太太就拿出空白尸格来,叫仵作去验尸。
  按照验尸的常规,应该先由仵作细验,填明了尸单,然后再由太爷按单核对复验一遍。今天的验尸,金太爷自己先说是半公半私,问话笔录也都没有照章办事,验尸当然也就不必拘泥于程序了。
  仵作领了尸单,由小讼师引着,刚要到西厢房去,金太太头一个站了起来,随后跟去。金太爷急于要见翠花儿,等不得复验,不由地也起身相随。李联升见太爷要去亲验,不敢怠慢,连忙奉陪。书办和林炳见大家都站起身来了,也不便在厅上枯坐,于是乎一行七人,全进了西厢房。
  由于吴石宕人是杀了翠花儿之后出了西厢房才砸的李家,因此这间房里除了有个死人之外,倒是唯一保持桌椅床帐完整无损的一间房间。桌上的残肴剩酒,依旧摆着;床上的罗帐,依旧挂在钩儿上,翠花儿的内外衣裤,依旧在地下扔着;一条大红绸面被子,盖着翠花儿的尸身。小讼师走上前去,揭开了半条被子,露出翠花儿的脑袋和前胸来。那张原本十分红润的脸蛋儿,这时候怪样地扭曲着,白得像一张纸。如果不是经常见面的熟人,是会感到阴森、凄惨和可怕的。左乳上一个两寸多宽的血口子,向外翻翻着,污血染红了全身和两臂。金太爷一见这个血窟窿的大小、部位都跟自己梦中所见的分毫不爽,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连一句话也没有。金太太回头看看金太爷好像丢了魂的样子,生怕李家父子看破有所不便,急忙叫仵作过来验看,一面嘴里悲声念叨着:
  “妹妹冤魂不远,姐姐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