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林炳虽说没有小讼师精明强悍,也不像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小说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
  “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儿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问:
  “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
  老讼师的怀疑,小讼师并不是没有想到。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不等林炳开口,小讼师就问那三个婢仆:
  “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
  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少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兵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像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
  “完啦!完啦!统统都完啦!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抢我的钱,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只在一夜之间,就财色皆空了,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就是了;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是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谁知道住在县城里面,就在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
  小讼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头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儿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
  “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这一伙儿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来了,那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不错呀!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场塌天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一家人饿肚子吧?”
  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了起来。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
  “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撤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等我回家以后,立刻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把嫂子的丧事办了,余下的先打发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小讼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头子的老底儿早已经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儿里,不过这场戏既然老头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小讼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
  “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