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于是大门外面,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也只有在他们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儿上,才能看到一丝儿春天的气色,叫人们联想到:压在厚雪下面的野草,快要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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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呼卢喝雉古时候有一种赌具,叫做樗(chū初)蒲,也叫五木,是五个扁圆形的木块,样子像棋子,一面涂黑,画着牛犊,一面涂白,画的是雉鸡。赌法是:抓起樗蒲来像掷骰子那样掷下,如果五子全黑,就叫“卢”,可得头彩;相反,如果白子向上,就输了。参赌者有喊“卢”的,冶游喊“雉”的,所以叫“呼卢喝雉”。樗蒲之戏不时兴了,“呼卢喝雉”转指掷骰子时的喊声,相当于“呼幺喝六”。
  对于沉溺在游乐场中的人们说来,光阴的逝去,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是一天;而对于心中有事儿的人们来说,似乎天下再也没有比等待着什么更焦心的了。不管等待的是幸运还是恶耗,都好像日子比往常要长得多,打第一声鸡叫以后,怎么也盼不到天黑。
  自从腊月二十四立本和本厚到林村去找林炳算账回来,本良和二虎细细地琢磨了林炳的言谈话语,都觉察到文章确乎是越做越玄妙了。可以相信,林炳进城回来,不是背后有高人出了高招儿,就是在衙门里打通了关节,如今吃饱了定心汤团儿,站在人面前,腰杆儿硬多了,说起话来气儿也粗多了。这不明明是透给人一个信儿:这场官司,铁定的将是他姓林的打赢!
  动静倒是觉察出来了,可是没法儿打听到准消息,也就难于事先策划对付的办法。本良的意思,要着个人到县里去访访,看林炳进城去都会了哪些人,走过谁的门路。二虎说:吴石宕人这个时候进城去,太显眼了,不如让他哥哥大虎去走一遭儿。大虎是个修锁补锅的小炉匠,走街串巷的,不会招人注意,可以避开一些耳目。可是偏偏老天不做美,一连几天,大雪把村镇之间的阡陌交通全封死了。年初一那天,虽然雪霁放晴,可是一者路径难走,二者谁见过正月新春里有小妒匠挑着担子满街里串的?好不容易捱过了正月初五破五日,瓦木铁匠们祭过了鲁班爷爷,可以开工了;小径大道儿上,人来人往的,也已经踩出一条泥雪参半的通路来,虽然滑一些,走却是走得了。初六那天,大虎匆匆地祭过了祖师爷,初七日早上起来,卸下了铁砧大锤之类的重家什,只挑一副轻担子,一大清早的就趔趔趄趄地上路进城去了。
  从壶镇到城里,六十里大路,平常时候,脚底下快点儿的,清早动身,赶到城里吃午饭,本来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如今下了一尺半厚的大雪,道路本来就不太平整,再加上踩出来的雪路,高一脚低一脚,半软不硬的,好像踩在粮食垛上似的,加上脚底下发滑,肩上挑着担子,头重脚轻,走起来更是身子发飘。好在大虎这副炉匠担一挑就是二十来年,左近几个县,哪个村子没有串过?哪条路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走的?饶是这样,还是走得满头大汗,敞开了衣领,把一顶旧毡帽推到了后脑勺上。经村过店,人们用惊异的眼光迎来了这个大正月里出来谋衣食的小炉匠。可是见他连串铃也不摇,只是匆匆地穿村而过,又都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眼光目送他远去。
  刚开春的日子,白天还短,大虎一步一滑地赶进城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按照本良的指点,大虎也到隔溪本良下考场时住过的那家陆记小客店去投宿。一进门儿,就看见院子里有一个傻大黑粗的小伙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玄色灯笼裤,系着白布扎腰,正在雪地里抓起一把把积雪来在前胸后背一个劲儿地猛力揉擦,胸前和两臂的犍子肉一块块地堆着凸着,油光闪亮,浑黑如铁,前胸长着一片半寸多长的黑毛,昏暗中,脸容看不大清楚,影影绰绰地只看见一张大方脸,还没有长胡子,年纪不会太大。
  大虎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人?大冷天儿的,别人穿着棉袄提着手炉还缩着脖子嫌冷呢,他倒敢在雪地里光着身子用雪擦澡,这是练的哪一路功夫?心里纳闷儿,眼睛也就多往那边看几眼。等到店小二带他去看房间,在走廊上又跟那个人走一对脸儿,只见他依旧光着上身,护胸毛上还沾着雪,手里端一个木脸盆儿,大约是到厨房里去舀水。这一回,两个人走得近了,天还不算太黑,那人的脸容也就看得清清楚楚: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之外,十分显眼的是脸上大的小的横的竖的满是伤疤,再看看身上手上,也是一条条,一块块,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处伤痕,真是旧创之上又加新痕,斑斑点点,层层叠叠,就像是一只花狸猫一样。大虎更其吃惊,心想天下居然会有这样奇怪的异人,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落下这一身伤疤?放下担子,大虎悄悄儿地问了问店小二。店小二说:“这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也是方才刚到的,大概是要赶正月里头一市卖几张膏药吧。”
  原来,多少年传下来的习俗,缙云城内是逢三逢八赶集,当地称为“市日”。城镇之外的几个市镇,如舒洪、壶镇、新建等,则分别为一六、二七、四九。这样,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可以转着圈儿地赶集,天天有买卖可做。正月新春,初一二三几天总是不开市的,因此,初八那天就成了一年的头一市了。这一天,米面柴炭、鸡鸭鱼肉之类,比年前要少得多,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针头线脑、日用百货、烟酒糖果,以及孩子们玩儿的刀枪剑戟、流星鞭炮之类,此外,还有大小赌场赌摊、耍猴儿戏的、变戏法儿的、卖膏药的,也都各据一方,撂地卖艺,热闹的景况,跟北方的庙会也不相上下。只是老天不作美,下了这一场大雪,赶市的人,不免要比往年少得多。
  尽管大虎心中暗暗纳罕,但跟人家素不相识,也不便于搭话。一路辛苦,吃过了晚饭,早早儿地就睡觉了。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大虎嫌街上人多,挑着担子走路不方便,反正自己又不惦着做生意,就空着身子走出店来,打算到学宫前县里最大的那家高升客栈去探听林炳进城来以后的动静和去向。
  缙云县的学宫,也就是孔庙,也叫夫子庙。这是一座在当地说来最高大、最雄伟、最富丽堂皇的木石建筑群。别说是县衙门的大堂公廨比不上它,就是东门魁星阁下供着万岁牌的“皇宫”,也要逊色三分。
  先说大门外面,拦路建两座白石牌坊。东面一座刻的是“德配天地”四字,西面一座刻的是“道冠古今”四字,不单把孔老夫子抬上了青天,也把学宫的门面装饰得庄严肃穆,气象万千。门两边朝南的墙脚,一边一个白石砌就的字纸炉,刻着“敬惜字纸”四个大字。这两个一人多高的字纸炉告诉人们:那些四四方方难懂又难学的方块头字,都是长着四只眼睛与众不同的圣人仓颉造出来的──不是么,《易经》上就写得明明白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契者,即方块头字是也──因此,圣人造的字,当然也就是圣字。凡是写有印有这种圣字的纸张,通称为“字纸”的,也就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随便丢弃是对圣人的大不敬;无意中践踏尚且是罪莫大焉的造孽行为,至于拿字纸擦屁股,那简直是亵读神明,据说即便不被天打雷劈,往后也必定会落一个双眼瞎云云。于是乎一张写有文字的废纸,身价反而倒比白纸更高了:必得把它拿到孔庙门口来,放在这个比人还高的炉子里焚化掉,才算是正经出路,而且还功德无量呢。
  当然,推物及人,对于字纸尚且要敬而惜之,那么,对于会写这种圣字的人,不是更应该恭而敬之么?所以说,单是孔庙门口的这两个字纸炉,就凭空把读书人的身份提高了许多。
  其次是那九级台阶和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也说明这个被称为“棂星门”的门洞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得上来迈得进去的。每年春秋二祭,当然是只有中过秀才进过学的人才有资格到这里来向孔圣人行跪拜礼,吃先哲先贤们吃剩下来的冷牛肉。就是三年一次的县考,不也得先在学塾里读上几年子曰诗云,才能进考棚去咬笔杆儿么?
  孔庙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对于背负青天面向黄土的种田人说来,其难于理解的程度,是不亚于皇宫紫禁城的。他们只能透过大门洞看一眼戟门前泮池上的白石拱桥和高筑在石台上供着至圣先师牌位的大成殿的一角,至于正殿两侧的东庑西庑里还有那么多的先贤牌位和驮着石碑的“王八”,则是只能听人说说而已,绝无这样的眼福可以去亲临目赌的。
  大虎对于这个高门洞一向没有好感。其所以没有好感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里面的房子造得太高大太富丽堂皇,而是因为它也跟官府一样禁上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而能够迈进这个高门槛儿里去的人,不是跟林步雪一样酸溜溜的腐儒学究,就是像县太爷一类的达官贵人,跟他这样的手艺人不单齐不了肩膀,就是连一句互相能够听懂的话,都是没有的。因此,每逢走过学宫,他总是连正眼儿也不往那个大门洞里瞧上一瞧。对于他来说,宁可去逛逛城隍庙。那里也一样有金碧辉煌的大殿,还有比孔庙门口更多的台阶、更高的门槛儿,更大的化纸炉,但是那里不禁止闲人出入,不论是穿草鞋的还是穿朝靴的,只要你肯爬上那一百多级台阶,一年四季都可以随意进出。神圣神圣,看起来“神”倒是比“圣”容易接近得多。皇上不是也称作“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