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不过我可有话在先:干我们这一行,常常泄露天机,每每为造物所忌,所以福禄寿考嘛,也往往与我们沾不上边儿。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做官发财的风水先生,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张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如今年过半百,也还是只有这一个孩子。要说这是报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该着。所以嘛,今天我把这块风水宝地指给了贵府,他日府上出了贵人,封侯拜相,可不要忘了我张某人今天指点有功啊。即使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进了黄土,我这孩子,大概总也不免还要在壶镇大桥头摆卦摊儿。那时候,可别忘了拉扯我这孩子一把,山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府上的大恩大德啦!”
  林国栋听他说话虚虚实实,玄而又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反正是件好事儿,就愣头愣脑地问:
  “是有块好坟地么?在哪儿呢?”
  张铁山指着蛤蟆岭问:
  “我先请问:这蛤蟆岭的山主是哪家?”
  “这蛤蟆岭是先父置的产业,眼下还是一片荒山秃岭,土薄石头多,什么树木也长不成材。我正琢磨着打算雇人挖些鱼鳞坑,填上肥土种油茶桐子呢!”
  “巧极,巧极!是府上的产业,那就什么周折都没有了。你别忙问这块宝地在哪儿,走,先跟我去踩踩龙脉走向,看明了方位,再细细奉告吧!”
  林国栋被“封侯拜相”四个字迷了心窍,连大门口也不进,就和张铁山父子一前一后往蛤蟆岭踱去。
  到了蛤蟆岭,张铁山一口气儿爬上了山顶。走到那块大方石头跟前一看,见这块石头足有两丈四五尺见方,半截儿埋在土里,石台上面,竟是意想不到的平整。南面离地有七八尺高,北面离地不过三四尺,还垫了好几块石头:这是孩子们在这里放牛,拿它当作戏台,常从这里爬上台去点将翻筋斗玩儿。
  张铁山带头爬了上去,叫他儿子取出罗盘来,趴在石台上看了看方位,又站起来眼运神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指手划脚地对林国栋说:
  “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千里之内找不到第二处的风水宝地。你看,这块石头四方四正,坐北朝南,好比是一颗天官相印;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石头嚜,好比是文武百官跪地罗拜。这样的风水地,名叫‘百官拜相’。要是在这颗相印上头为老太爷营建阴宅,前有出路,后有靠山,不出三代,后世准有封侯拜相之份。要是不应,尽管把我这两只眼睛抠出来当炮踩。奇怪的是:府上的山主,怎么却紧挨着石台埋着一圹外姓的坟呢?”
  林国栋指着坟前的石碑说:
  “这个姓刘的,本是我家的拳教师,前几天病故了,由他干亲出面埋在这里的。怎么?碍得着风水吗?”
  赛神仙装出一副颇费踌躇的样子,手捻着耗子胡皱着眉头问:
  “那么说,这个姓刘的外乡人没有后代啰?”
  林国栋赶紧透着十分知根知底的样子回答说:
  “就单身一人,从外乡流落到此。听他自己说,早年有过一个意中人,闹长毛反的时候,死在乱军里了,从此发誓终身不娶。要不是有这一拐子,哪至于弄到今天连个祀男都没有哇?这个吴月娥,是他在这里认的一个干闺女。”
  赛神仙听林国栋这样说,仰天哈哈大笑,眨眨眼睛,放低了声音,改用一种更加神秘的口吻说:
  “哈哈!又是一桩千奇百巧的巧事儿!要是别人埋在这里,事情就不好办啦。不说平分秋色吧,多少也得夺走几分风水。这又是一块玉杯①地,一破就不复完全,迁也无济于事。是府上的武学教师,又没后人,那就太好了。风水应子不应女,就是有个亲闺女也不打紧的;是个干闺女,那就更不管事儿了。有这么一位拳教师替老太爷看家护院儿,想找还没地儿找去呢!你说这不是巧而又巧的巧事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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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玉杯──堪舆家的说法,吉地有“金盏”、“玉杯”之分,金盏地破而复成,玉杯地则破而不复完全。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下葬,再迁走重葬就不管用了。
  林国栋听张铁山把这块石头夸得那么活龙活现,将信将疑。站在石台上眯着眼晴四周一望,不知道是站在风水宝地上得到感应忽然聪明起来呢,还是受到了高人指点心窍豁然贯通了,往常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癞蛤蟆的大小黑石头,这时候看上去竟都变成了乌纱玉带蟒袍朝靴的文官武将,而且越看越像,越琢磨越逼真。林国栋端详了半天,一肚子疑雾烟消云散,细细揣摩张铁山的一番话,简直成了金科玉律;再加上有马翰林家活生生的样板儿在那儿搁着,对于赛神仙的法眼,也就深信而不疑了。忽然又想到:坟地坟地,自古至今死人都是埋在地里的,缙云人也一向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如今选中了这块石头做坟地,怎么往里埋棺材呀?琢磨半天,忙又问赛神仙:
  “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把坟地选在石头地儿上的呢!就算以前有过,这石头地儿上,怎么往里埋棺材呀?是不是先请石匠凿出一个槽坑来,再在上面砌石板呢?”
  张铁山一听林国栋说了不在行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叠着两个指头,十分神秘地说:
  “自古到今,千奇百怪的坟地,选在哪儿的没有哇?远的不说,长毛头子洪秀全的祖坟埋在水下的一个洞里,这你总听说过吧?要不是当今天子洪福齐天,请出高人来破了他洪家的风水,眼下这锦绣河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呢!这块石头,是天生的一颗相印,要是一凿,这风水就破了。其实呀,要在这里造坟,还不容易?你在这台基上用石料盖一座阴宅,把棺材封在里面,不就成了么?要问这阴宅怎么个造法,这会儿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等我明天抽空详详细细画出图样来,你一看就明白了。只是造这样的花坟,本钱难免要大点儿,说不定还有人会骂我缺德。不过嚜,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发,光耀门庭,图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花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这铜钱银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要一旦风水有应,高官厚爵之外,那银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你家大门,连挡都挡不住呢!”
  林国栋听说是用石料建阴宅,这才恍然大悟,也哈哈地笑着说:
  “我这里紧挨着石宕,石匠石料都是现成的。石宕是我家的产业,大不了是几个工钱的事儿。照我想,这本钱也大不到哪里去吧?”
  赛神仙见林国栋还没有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说:
  “石料石工方便,本钱当然可以省一些。不过这种花坟,里面埋的并不全是死人,还得有一对儿童男童女用作殉葬呢!”
  林国栋一听,猛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马富禄建造花坟的事儿来。当时,传到林村来的消息,说是马富禄买了一对儿童男童女给他父母的尸骨活活陪葬,听到这话的人,谁不骂他呀!就连林国栋那会儿都骂过他太损太伤阴骘(zhì质)了。后来马富禄中了进士点进了翰林院,林国栋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买两个孩子,不过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花这么一点儿银子买一个翰林当当,简直是太便宜了。从此不单不再骂他,反而佩服他有胆有识。今天听张铁山说起也要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儿来,起先也吃了一惊,继而转念一想: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也不是我林家的首创,马家办得,为什么我林家就办不得?要是日后子孙们真能封侯拜相,别说是一对儿童男童女了,就是十对儿八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就跟做买卖一样,舍不得大本钱,上哪儿赚大把大把的银子去?想到这里,嘿嘿一笑,对赛神仙说:
  “没得说,没得说,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不就俩孩子的事儿吗?好办,好办!不过,在办事之前,这消息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不单招人骂,就这一对儿孩子,也养不住哇!”
  赛神仙一歪脑袋,略撇了撇嘴,一副不在话下的神气:
  “那个当然,不消你说得。干我们这一行,谁家里的大事儿丑事儿不都得告诉我?要是我满世界嚷嚷去,我这买卖能维持到今天吗?就连这坟地也一样,今天我指给你家了,对别家就连一个字儿也不能再提起。拿马翰林家的坟地来说吧,没点穴之前,我就许他一名进士。可在马翰林得中进士之前,我对别人说过一个字儿么?这是吃我们这一行饭的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只管放心。”
  听赛神仙自己封严了嘴,林国栋这才放了心,满脸春风地说:
  “那就全仗先生策划安排啦!该怎么办,你就说话,我一切照办就是。”
  三个人丈量了坟地,一前一后相跟着踱下山来。回到林宅,就坟地的规模造法又商量了一阵子,天已过午。林国栋传话开饭,又把林炳兄弟叫出来坐在下首陪客。席间赛神仙详细讲了十几年前马翰林如何用童男童女殉葬的经过,又讲了讲殉葬的历史沿革,还特别举了秦穆公死后用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做殉葬,才有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称雄中原的大业,来说明用活人殉葬的好处绝非空口说白话,而是有史可据、有书可查、有事实可证的高招儿妙法,效果显著,不出三代,准见分晓。说得林氏父子频频点头,暗暗称奇,心往神驰,只盼花坟早日建成,他日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坐享人间的荣华富贵。
  饭后茶罢,林国栋封了十两银子送给张铁山作为谢仪,又再三声明:“菲礼薄仪,不足以酬谢大德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