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立志也说理应如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当尽卖绝,也要把刘教师的病治好。
  第二天太阳刚上山,月娥擓(kuǎi )着一篮子细挂面,上面放着三十个鸡蛋,压着一张红纸条儿,跟着哥哥、爸爸一起到林村去看望刘教师。林国栋接着,也不便说什么,只得把他们带到刘教师房中来。
  刘浪面无人色,眼窝儿深陷,两眼紧闭,已经昏迷不醒,一丝儿鼻息,细如游丝,竟是命在旦夕,只争早晚了。月娥见是这般情景,鼻子一酸,抽抽咽咽,哭出了声儿。来喜儿见月娥一哭,不觉也流下泪来,直用袖子和手背去擦。本良长叹一声:想起县里一别,不过十天光景,没想到竟会一病不起,到了这步田地。一时间话阻咽喉,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国栋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得没话找话,搭讪着说:
  “头天晚上看戏还是好好儿的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病了。请了壶镇大先生来看,又说不过是偶感风寒,饮食失度,没什么大病。谁知道服下药去,不但不见好转,反倒变重了。请了三将军来问问,结果又说不是病,是有什么冤鬼缠身,这才不得不安排下[ 练改足旁] 火捉鬼。如今是巫医束手,参苓罔效,样样办法都使完,再也无计可施了。不过总算是尽到了我们的一分心意,好与不好,只得听天由命,看刘教师的造化如何啦!”
  杯国栋一个人刺刺不休地唠叨着,大家似听非听,有的低头抽泣,有的在想心事。刘浪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普,如果不是有一丝鼻息,简直就跟死人没有多大差别。忽然,刘浪晃动了一下脑袋,叫了一声“本良”,又叫了一声“小娥”,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却只见嘴唇微动,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本良和月娥赶紧俯身到床前叫“师傅”,刘浪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了。来喜儿说:
  “刘教师说了一宿(xiǔ朽)胡话了,只听见叫本良,叫小娥,说的像是上海话,听不懂。”
  一句话引得月娥又哭起来。本良看了看父亲,立志也觉得伤心,叹了一口气,转身对林国栋说:
  “论情理,刘师傅眼下是林家的教师,你们家大业大,请个大夫治个病什么的,总比我们小户人家有力量,有门路。不过刘师傅也是我们小娥的干爹,要说照顾病人,也许我们家倒比你们家仔细些,周到些。这会儿你们大夫也请过了,鬼也捉过了,病人却不见有起色。我看是不是把病人抬到我们家去,叫小娥服侍几天,也让她尽一尽做女儿的一片孝心。要是从此有了转机呢,总算是小娥的一点孝心感动了天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师徒父女一场,就让他们兄妹送终,也是应该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林国栋眼瞅着刘教师已经不行了,巴不得吴家来人把他抬走,一来可以省一番手脚,二来也省得冤鬼留在家里,日后闹一个合宅不安。可是又怕人议论:教师教了三年武艺,如今儿子刚考上秀才,就把病重不起的教师打发走了。沉吟半响,反拿话将立志一板儿说:
  “话是那么说,刘师傅跟你家有师徒之分,跟我家不也一样有师徒之情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就是叫林炳给他送终,也不能说是不应该的吧?讲情理,你家比我家多一重父女关系,我应该让你;可就是这样重的病人抬出门去,街坊们不会说我是见死不救,推出门去不管吗?你老哥是好意,这我知道;只是那不明就里的人,难免七嘴八舌,胡吣(q ìn 沁)一气,我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呢!舌头底下压死人,压死人哪!”
  林国栋是个面慈心狠的笑面虎,长两片冰糖嘴、一颗尖刀心,外加死要面子,吴立志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听他这一番表白,早就一眼看穿了他这一套假惺惺、假慈悲、假知己的言语后面安的是什么样的心肠了。病人命在呼吸之间,没那工夫转弯抹角跟他耍心眼儿了,立志干脆给他个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说:
  “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心里没冷病,用不着害怕吃西瓜!人人脑袋里面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心里面有杆秤儿,谁的眼睛里也不揉沙子。见到什么,要说什么,大家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别人说长道短?要是你心里有鬼,病人一出门儿,我可以见人就说:是我吴立志硬要抬的,你林家还不肯呢!行不行?”
  林国栋见吴立志动了肝火,话里带刺儿,老实不客气起来了,也知道老头子的倔脾气,别弄巧成拙,连忙点头说:
  “恭敬不如从命,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还说什么呢!议论不议论的,也顾不了那么多啦!但愿苍天有眼,可怜他异乡人举目无亲,保佑他转危为安吧!等刘教师大好了,我马上打发林炳兄弟去接……”
  本良见林国栋吐了口,就出去张罗着借门板绳杠。来喜儿帮着归置铺盖行李和换洗衣裳,把桌上剩下没煎的那一剂药也递给了本忠,包进包袱里去了。
  本良和本忠抬着刘浪,林国栋又叫两个人帮着挑行李,到了吴家就把门板绳杠带回来。抬到村口,立志替下本忠,叫他赶紧到马店去把马有义马大夫请到家里来。
  月娥依旧擓着那篮子鸡蛋面条,跟在刘浪躺着的门板后面,时不时地快走几步,帮着掖一掖被角,两眼注视着刘浪那张焦黄的脸,生怕在那一颠一簸之间,就会停止他那微弱的呼吸而仙去。她明白: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她的干爹就有一线希望能够得救;如果忽然之间这口气儿没有了,那就是把神医华陀请来,也没有办法啦!
  第十回
  三味草药,马有义起死回生
  一本血账,刘保安细说生平
  马有义是马店七代祖传的世医。他除了五天一集在壶镇关帝庙前摆一个小小的医摊儿,为请不起名医的穷人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之外,平常日子不是下地种田,就是上山砍柴、下河打鱼。要是有人找他看病,他撂下手里的活儿,背上药箱就跟你走。他头上戴的是箬帽,脚上穿的是草鞋,白褂子蓝裤短打扮儿,所以有的病家就管他叫“草鞋郎中”。对于这样的称呼,他不但不讨厌,反而说这样叫着更实在。人们请他看病,管他叫大夫,那只是为了表示尊敬和客气。没见过他的人,乍一见面,有谁相信他是个医生?
  他这个大夫,跟那些门上挂着“妙手回春”、“愈我肾亏”之类金字匾额的名医可大不相同。从他祖辈儿学医那会儿起,师傅传下来的路子,就是广泛搜集民间验方,审慎挑选、甄别、试验、综合,闯出一条马家特有的医路,建立起马家特有的医风来。什么《黄帝内经》①、《金匮要略》②这些医经古籍,虽然案上也有,却不完全以它为宗法,只是聊备一格,随手翻检,以供参证而已。比较起来,他倒是更其相信《汤液本草》①、《汤头歌诀》②这些出于实验、汇总前人成就而不拘泥于本经旧文的通俗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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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黄帝内经》──《素问》是我国最早的医书,借黄帝与歧伯的问答阐述医理,成书年代估计在周秦之间,共二十四卷,与《灵枢》合称《内经》或《黄帝内经》。
  ② 《金匱要略》──古医书名,汉张机著,收医方二百六十二个,共二十四卷。匱,同柜。
  ① 《汤液本草》──元王好古著,共三卷,上卷述用药凡例,中下二卷以本草诸药配十二经络,大都从试验得出,不拘泥于本经的旧文。
  ② 《汤头歌诀》──又名《汤头歌括》,清汪昂撰。书中采集名医药方编为歌诀,详述药性病情,作为通俗医书供学医者熟读使用。
  他开方用药,除了迫不得已,才到药铺去配- 味两味药材之外,总是用他自己药柜儿里的那些家制土药。这些土药,都是他平时上山下地顺手采集、随时晾晒烘焙制成的。因此这些土药到底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有个土财主生了碗大一个背痈,终夜叫号,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人推荐他去请马有义,马有义背了药箱跑去一看,张嘴就说:“二十两银子包好,治不好一个钱不要!”土财主顾命要紧,忍痛出了二十两银子,只上了三次药,痈破了,流出两大碗毒脓来;再上几次收敛药,居然平复了。
  另一次是个穷老头子,也一样害的是背痈。马有义几次三番上门去换药,治好之后,没要他一文钱,只收了老婆子三十个鸡蛋作谢礼。按照他的说法,这叫做“穷人吃药,富人给钱”。他常说:“天下人分贫富,病却不分贫富。有钱没钱,都得看病。这就是我们家行医祖传的规矩。”
  病人治病一般有三怕:怕花钱、怕药苦、怕痛。这个马大夫,他的药最便宜,-服药往往只收你二三十文钱。你怕药苦么?他的药最好吃:治爆发火眼,他用猪肝加谷星草③做汤,真鲜;再不然就用石木耳①炖肉吃,连治病带解馋。治妇女阴寒不孕,他用狗肉炖羊肉;治夜不安眠他用黄花菜炖猪爪;治脸黄肌瘦红头发他用猪油白糖炖红枣,治常年咳嗽他用冰糖蒸核桃肉;刀伤跌伤,他用菜籽儿油煎鸡蛋预防伤口发炎,这样的药,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没病的人看见都想吃。你怕痛么?他扎针灸,只不过像蚊子咬你一口似的。眼珠子上生白点儿,当地人称为“上星”,也是一种多发病。他用一截儿灯芯蘸上油点着了,在病人的耳轮上轻轻一碰,“啪”地一声,不痛不痒,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眼睛里的白点儿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