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今天又多少看透了一点儿这位刀笔先生这样用劲儿地撺掇他花钱打点的真正用意,也就更加坚定了不找这麻烦的决心。他一面搭讪着走出门来,一面对起身送客的老刀笔打个圆场说:
  “这样大的一笔银钱,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家去跟我们家大人合计合计再给您回话吧!”
  钱士明还不死心,送出门口,又拍拍本良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十分知己的样子说:
  “老弟,好好儿琢磨琢磨吧!照我看,总不能平白无故把一个已经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拱手送人吧?唉!谁叫我跟你老弟一见如故呢!我这个人的脾气,还就爱帮忙帮到底儿。你要是回家去商量,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两天。眼下没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日子可是不等人的呀!在自己一生功名前程这样的大事情面前,可得自个儿当机立断,半点儿也含糊不得、犹豫不得的呀!你要是手头紧,也不碍事,兄弟我跟县前的那几家钱铺子都还有个小小的情面,只要你舍得多出几个利钱,有兄弟我作保,百儿八十两银子,还是提调得开的。”
  本良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对于衙门中里外通同一气变法儿弄钱的故事却也有所耳闻。眼前这位刀笔先生如此殷勤,几乎是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还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借钱打关节,为的是什么?安的是什么下水①?还不是一眼就能看透么?干讼师这一行,有几个不是油嘴滑舌,指着耍诡计掉花枪弄钱的?就随口应付两句,头也不回地赶回隔溪自己的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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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下水──猪肉铺里称“心肝肚肺肠”等内脏为“下水”。“安的是什么下水”,是“安的什么心肠”的贬义说法。
  本良刚一迈进店堂门,店家就含笑迎了上来说:
  “小表弟②回来了?前脚你刚走,后脚你师傅就来了。听说守备衙门派人来传你去问话,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你师傅放心不下,还在你房里坐着等你回话呢,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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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小表弟──当地对年轻人的客气称呼,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同样,表兄、表叔、表伯、表婶等等,斗士客气的称呼。
  听说师傅来了,本良心里正有一肚子话要跟师傅说,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后院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亲人来帮他出出主意,听他诉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平啊!
  路边的小客店,大都是门面上卖粥卖饭,后院儿有几间小房间供客人歇宿。本良刚穿过店堂,就听见师傅在隔壁房间里跟雷一鸣闲聊天儿。听他们满口劈刺架隔的,像是在谈论枪棒拳脚。本良一面大步走上前去,一面老远地就叫开了“师傅”。
  房里的俩人听见有人招呼,忙起身迎出屋来,却一齐来到本良的屋内落座。桌上有堂倌刚沏的一壶大叶茶,摸一摸,还是温的,将就着一面给师傅和雷一鸣倒茶,一面把到守备官署见主考官动问籍贯,以及到县前请刀笔先生写改籍呈子等情况,详细诉说一遍。刘教师还没开口,早已经气炸了那位南乡老哥,用拳头一捶桌子,哇哇地大叫大嚷着说:
  “岂有此理!在当地一连四辈儿住了五十多年还不算本地人,难道倒应该算是外乡人吗?要这么说,我祖上也是顺治十八年从福建迁到丽水,乾隆二十六年又从丽水迁来缙云的,从来没听说办过什么改籍手续哩!难道我也不是缙云人了?这不分明是存心找碴儿生事吗?下场那会儿,我见林炳那小子长得鹰鼻子鹞眼的,走起路来鼻子眼儿朝天,胳膊肘儿朝外,八百个不在乎,一千个瞧不起人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武功这玩艺儿,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敢吹这样的大话:一手能遮过天去?自己不如别人,想出些邪门儿歪道来压人一头,能算是真有本事吗?今天他把这头名武秀才抢走了,大家要是知道这底细,还不在背后用唾沫啐他?我是个跑码头耍枪棒卖伤药过日子的穷光棍儿,实在是太穷,拿不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要是大家凑一凑能凑出个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话,我就非跟这姓林的小子制制这口气儿不可!他不是想得头名么?我就偏不让他!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哪!咱们手上没钱,说什么!饶是这样,我也得在各处码头上人多的地方,给 这小子张扬张扬,抖落抖落这小子的丑名儿,出出咱们这口冤气!”说着,憋不住满腔怒火,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破桌子叽叽嘎嘎直叫;茶碗里的茶水也愤愤不平,像波浪似的晃荡起来,流了一桌子。
  刘浪倒是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南乡老哥发完了这一通牢骚,见流了一桌子茶水,毫不犹豫地举袖子权代抹布擦干了,这才干咳一声,平静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里,还不是司空见惯,哪儿都一样么?干生气有什么用处?我要是爱生气,有十条命也都气死了。这次我让本良出来应考,本想让他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在武艺上要是能压林炳一头,也省得他老是吹嘘‘壶镇林无敌’,煞煞他威风,以免他往后找碴儿,欺负到师兄弟们头上来。想不到山中无猛虎,猴子称大王,他们师兄弟倒争起头名武秀才来了。这就叫做‘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是巴望姓林的从此不敢找碴儿生事的,没想到反倒节外生枝,先就这应考的事儿上找起碴儿来了。花钱改籍贯,并没有什么用处。本良说得对,咱们手艺人,要这头名武秀才干什么?你真想从此改行,一心一意去考武举中状元报效朝廷吗?一来你没这份儿本钱;二来你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官场中有几个是吃人饭拉人屎的!就算你掌管着兵部,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你是能杀尽这帮豺狼虎豹,扭转乾坤呢,还是能铲除洋教,轰走洋人,在咱们中国建立升平世界?这个世道,只要你做了官儿,不是变豺狼虎豹去吃人,就是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么?经过今天这一课,本良大概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这就算是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没有虚此一行了。衙门里的路径,大体上我都清楚:改个籍贯,也花不了那么些钱。就算是十万火急,满打满算有三十两银子尽够打发的了。这些吃官饭的人,就好比一层层逮鱼的鱼网,你要是撞到了网上,谁不是狮子大开口?胆子小一点儿的,真能让他们吓晕了。其实呢,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碰上明眼人,给他个四大皆空,跳出名利圈儿外,他也就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实在逼得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杀要剐,你瞧这办吧!’他看从你身上挤不出油水,也就会作罢。衙门里的人,个打个都是见钱眼开见财起意的主儿。今天收你十两银子,替你把籍贯改了,等你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能轻轻地放过你去?那时候夹板儿套在你脖子上,小辫子攥在人家手心儿里,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赶明儿就是把你整个吴石宕倒腾空了,还不够填满他们那一帮狗肚子的呢!更不用说眼下几天内就要放榜,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儿,谁能保险明后天就把改籍的呈子批下来?要是晚了一天,那时候钱也花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只落一个‘下场再考’,又何苦来呢?要说三四十两银子,拼拼凑凑,倒还不是拿不出来。不过你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犯不着送给那帮虎狼禽兽们去花。这一次下考场,显出你的本领比林炳高一着来,林炳对我已经有了二心,他家的武学馆,我也处不长了,早晚还得辞了回到你家去闲住。我也奔五十的人了,使了一辈子刀枪棍棒,只落得孤身一人流落他乡。有你们兄弟几个在身边,我就是穷愁潦倒,心里也是痛快的。你也别等放榜了,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在这里住长了,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样的枝节、变出些什么花样来哩!”
  雷一鸣听完了这一番话,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拉住刘浪的手,一手拽住本良的胳膊,十分激动地说:
  “刘大哥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看起来,在这样的年头儿,能够安安生生地混口饭吃,比什么都强。像咱们这样的人,腔子里还有一颗活蹦乱跳的红心,两只眼睛里也不揉沙子,眼看着咱们的国家像面团儿似的让洋人随便捏随便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咱们多少还会几套拳脚,本应该为国家出一膀子力气,如果有洋人来犯,咱们一刀一枪,把这腔子热血洒在沙场上,也算是报效朝廷了。可是朝廷却不拿国家富强当一回事儿,只要你肯出钱,什么样的官儿都可以卖给你。光咱们这几个人有心,又有什么用处?即便得了一官半职,咱们的脾性又不随和,跟那些王八蛋们又不对味儿,背后又没个有势力的当靠山,早晚也是让人家一口吞掉算完事儿。今天听刘大哥这一通开导,我的心里也开了窍了:不管它中与不中,反正下考场也就是这一遭儿,下不为例,再也不往这窝弓陷阱里伸腿儿,自讨苦吃了。”
  刘浪点点头,无限感慨地说:
  “其实,咱们中国这些年来的内忧外患,千疮百孔,不聋不瞎的,谁看不见?谁听不到?京城里那些当官儿的,连皇上都在内,他们真就不知道?只是这班人千里为官,图的无非是一个财字,天下越乱,越是可以浑水里摸鱼,趁火打劫。平民百姓当中,也有不少忧国忧民的仁人义士、英雄豪杰,愿意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用自己的才学本事去改变这个世道,让中国人从此富强起来,国泰民安,叫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舒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