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大家都说,一面之词,难以轻信,不妨先把吴本良传来问明白了再作区处。
  吃过午饭,本良正打算趁这两天等发榜没事儿,去南门外看看祖父手建的东渡竞爽大桥,却来了几个慕名拜访的南乡考生。为首的叫雷一鸣,外号“铜锤子”,就是昨天在场上耍流星锤的那个“老童生”。他自幼就爱舞枪弄棒,本来是个猎户,后来以跑码头使枪棒卖伤药为业,就住在本良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昨天下场以后就跟本良认识了,今天特地带了几个同乡人来拜。引见之后,一通寒暄客套,说几句久慕钦佩之类的话。练武之人,三句不离本行,一说两说,不免就说到了枪棒弓箭的解数和箭法上来。说说不过瘾,又拿上家伙到院子中去比比划划,舞弄了一番。本良是个实心人,处处以赤诚待人,就是在枪法刀法上头,也不会弄虚作假,凡是有人问到的关节,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在连说带比划间,店小二进来说,县里有人指名单请考生吴本良。出来看时,却是昨天守箭靶的那个小军,传话说:“众位主考、监考大人在守备官署立等回话。”大家都说,一定是因为本良三场比试武艺出众,主考和监考大人有意栽培,所以召见问话。本良虽然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不过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自己站得直,行得正,估摸着绝不会是坏事儿,忙辞了众位来访的考生,约期另见,就跟着那小军往北过桥一路奔守备衙门而去。
  到了守备官署,那小军进门去通报,不久又出来传话说花厅相见。到了花厅,主考官正和几位监考官磋商今科录取武秀才的名次,看见本良进来,主考官梅得标倒挺客气,叫小军掇一张方凳来叫本良坐。本良告了坐,斜签着身子①,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远远地坐在廊柱旁边。主考官带笑问:“多大年纪了?家住何处?”本良欠身回答:“二十三岁了,家住壶镇林村西北三里地吴石宕地方。”主考又问:“住在壶镇几辈儿了?原籍哪里?”本良回答:“四辈儿了,原籍永康县石柱街。”梅得标向僚属们点点头,又问:“你们是哪辈儿改入本县籍贯的?”本良回答:“我家从曾祖父家宝公起,世居吴石宕已经五十多年,跟当地人没有两样,还要改什么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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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斜签着身子──指小辈见长辈或下级见上级的时候,不敢正面对坐,斜着身子只坐半张凳子或椅子,以示尊敬。
  主考官笑而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几位僚属。其中有一个姓张的千总②,跟李梅生是拜把子兄弟,早就受到过李家的特别关照,这时候赶紧欠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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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千总──原为明代嘉靖间设置的武官勋职,清代的千总是一种下级武官,相当于现代的中上尉,并不实辖一千人。
  “既然是并未履行改籍手续,那当然属于客籍无疑;既然明知为客籍,却又偏要来报考,足以证明他是存心冒籍。对于这样的不法顽民,鄙意应该立即除名,严予惩处。”
  一时间几位监考官议论纷纷:有同意的,有反对的;有说只要未曾改籍,居住多少辈儿也还是客籍的;有说在一地定居四五辈儿,用不着改籍也应该算是土著的。主考官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本良说:
  “这户籍一节,按制本来就分好几种:凡本地土著民户,称为民籍;屯卫的兵丁家属,充军遗犯的子孙,称为军籍;商贾①子弟准附于行商所在地的,称为商籍;各盐场盐井的灶丁,称为灶籍;娼优乐户,称为乐籍;外省县人在当地居住已满二十年并置有坟庐的,经申请准其入籍后,称为寄籍;未办改籍手续的称为客籍。要是定居务农,只要你安份守己,岁岁完粮,并没有人来追究你本籍何处。独有这功名上头,各县自有名额,又与仓廪钱粮有关,所以嘛,那是万万含糊不得的。按常情说,你世居壶镇已经四辈儿五十多年了,算你是本地人并没有什么勉强之处。要是没有人提起此事,倒也罢了;只是现有壶镇所属各村考生林炳等六人联名呈上禀贴来参你冒籍报考,而你祖上呢,又确实未曾办理过改籍手续,这就使我也感到十分为难。这考场上,最最忌讳的是营私舞弊,贪赃徇情。我跟你虽然无亲无故,可要是对这些考生的禀贴置之不理,就连我也脱不了嫌疑。根据你的情节来看,故意冒籍的事儿倒是没有的,关节就在于缺乏一个手续。照我看,你不如从速到县衙门去补一个改籍呈子,这样你那边可以名正言顺,我这里也可以避免闲话。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诸公以为如何?”说完,手捋着花白胡子向几位监考官哈哈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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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商贾(g ǔ古 )──商贾是商人的通称。我国古代行商叫“商”,坐商叫“贾”。
  在座的监考官们见主考大人一个劲儿地打圆场,心里明白主考官出于爱才,可是又顾忌到自己的名声,因此才代本良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大家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不再过份坚持己见。张千总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到底是个僚属,因此也不便于表示异议。反正改籍的事情总得通过县衙门去办,呈文落到师爷①们手里,要怎么办,还不是他们这些人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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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师爷──清代地方官自巡抚、总督以至府州县官,都必须聘请一些熟习官场法制律例的幕宾来襄理政务,这种幕宾,俗称“师爷”,并有明确分工,如管户籍登记的叫“户粮师爷”,管钱粮田赋的叫“钱谷师爷”,管诉讼案件的叫“刑名师爷”等。
  本良离开守备官署,直奔县衙门而来,打听改籍的手续。门上指点他:先去找位写字的先生写个呈文来,然后交到签押房②去,由专管户粮的师爷回禀老爷后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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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刀笔──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用笔点漆在竹简或木札上写字,写错了就用刀刮掉,所以后世称以文字为业者为“刀笔先生”。
  本良出了县衙门,就在县前荷花池对面的水门街左近找了一个刀笔③先生,央他代写一个改籍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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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 签押房──即办公室。
  这位刀笔先生姓钱,名叫士明,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换来了一名秀才。只是此后一连赴过三次乡试,总是名落孙山;于是就灰心仕途,仗着会诌几句八股文,街面上衙门里人头也都还熟,就穿起一领青衫,在县衙门前面租几间屋专门代人写书信、柬贴、呈文、状纸,靠收几文润笔度日。他在缙云县吃了二十多年的笔墨文字饭,虽然前前后后也换过好几任县太爷了,除了亲信的师爷大都由新任太爷自己带来之外,衙门里的文案、书办、大小关节以及什么案件走什么门路之类,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满有数儿的。
  钱士明虽然是个文人,倒也爱看热闹,头几天校场比武,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过本良献技。今天见本良找上门来,不知何事,忙放下笔,站起身来招呼接待。
  本良简单地讲明来意,刀笔先生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显得事情棘手、颇费斟酌的样子,呐呐自语了几句,这才抓抓头皮,叹一口气儿,用右手食指扣着桌面儿,抬起头来开门见山地问:
  “你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改籍么?那末,我先请问你准备花多少钱呢?”
  本良不明白他的话由,还以为说 的是润笔,就嗫嚅地说:
  “我自己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呈子该怎么个写法。总求先生帮个忙,润笔一定照例奉上,决不会少的。”
  一句话倒把这位钱先生也逗乐了,站起身来,拍拍本良的肩膀说:
  “我的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钱士明在这县前混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一家大小今天能有口饭吃,不至于冻着饿着,也全仗里头太爷、师爷照应,外面诸位乡亲、朋友们帮忙。我这个不第的秀才,落得今天摇笔杆儿卖文字打发日子,也是穷途落魄,没路可走的下策。谁叫我肩不能挑担儿,手不能提篮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到如今虽然仗着认识几个字,干上了这宗营生,却也还想积点儿阴德,图个来世。都说‘衙门里头好修行’,我虽然不在衙门里面,却也离衙门不远,吃的也是官司上的饭。这富贵贫贱,本来就是人各有命,老天注定了的。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要想强与天争,那哪儿争得过来呀?故所以嘛,凡是那伤天害理、泯灭天良的买卖,你就是许我一座金山外加锦绣前程,我也是不做的。凡遇真有冤情,却有难处的官司,要我帮忙跑跑腿儿、写写字儿,倒是还能办得到。我钱士明可不是那路见钱开眼的人。不信,你不妨到县前打听打听,我这里代写书信呈文,向来没有定过例规:有钱的,给个十两八两我不嫌多;没钱的,给个十文八文我也不嫌少。不过嘛,话又得说回来啰,像我这样不抽烟不喝酒、青菜淡饭保平安的人,通缙云县你能找到几个呀?别人不说,单说这衙门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口子,可都不是自己背米背面出来替人当差的主儿。这些老爷、师爷、大爷、二爷们,年金、月例、薪水、奉禄的收入,比起太爷来固然要少一些,要是比起咱们这样的子民百姓来,可就多得多啦!再看看他们的排场,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家里又是个什么样的铺陈摆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一个月的薪俸,还不够他们三天五天花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