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他让家人带着细软逃到乡下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守住空宅。太平军一到,他不但不在大门上贴“顺”字,还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大骂“逆贼”,惹恼了太平军,先割了他两只耳朵,又赏了他一刀,总算成全了他的名节与宿志,事后朝廷果然赏了他一个世袭 云骑尉的封赠。曹老先生还没有迂腐到愿意用自己的脑袋瓜儿去为子孙换取顶戴的程度,再说,他经管着大桥的营建,一应银钱款项都在他手里掌管着,如有丢失,卖了他全家也赔不起,于是匆匆地结算了账目,收拾收拾,也逃之夭夭了。
  对于一项正在进行中的土石方大工程,管事儿的固然可以包上账本儿,说走就走,但对于实地施工的匠人师傅们说来,却不是一件说撤就能撤的事儿。工地上,不说大小工棚了,单单架起一座栈桥来,就要耗费许多工料。如今突然停工,拆吧,不是一两天能够拆掉运走的;不拆吧,眼看着上好的木料就要被偷被毁,一旦开工,又上哪儿变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一根杉篙、一块木板,来之不易,对工匠师傅们来说,可都是宝贝呀!
  绍周兄弟从曹老秀才家结清账目回到工棚,给搭伙的工匠们发放完工钱以后,兄弟三个一商量,决定由绍兴、绍林带领众子侄先回吴石宕,由绍周带领一个小孩子留下来,守着工棚和栈桥。
  増广生──清制:学中正额之外续加的生员,称为“増广生”,简称“増生”,数量与廪生(在学中领取廪米的生员称为“廪膳生”,简称“廪生”)相等。有缺,由附生(廪生、増生之外,凡考取秀才的,通称“附生”)经岁科两试(各省学政每三年到府州考核生员成绩的考试叫“岁试”;秀才到省里应乡试之前的甄别考试叫“科试”,也是每三年由省学政到府州进行)成绩名列前茅者递补。
  世袭爵位可以传给子孙的,称为世袭,也叫世职。清代世袭的爵位分为九种: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以上六种每种各分三等)、骑都尉(正四品)、云骑尉(正五品)、恩骑尉(正七品),所袭的次数各不相同。
  绍周师留下的孩子,是他的长孙,名叫吴本良,那年刚十二岁。工匠家的孩子,最多只能上两三年半天的学,认识千儿八百个字,会写收据会记账就成;一过了十岁,就得跟随大人出去学手艺挣饭吃了。这种娃娃工,按传统习惯是只管饭不管工钱的。实际上,他们干的活儿并不少:小孩子家力小心细,一应找平、磨光、对缝儿、錾花儿之类的细活儿,还非他们不可。绍周之所以要把小本良留下,就因为这个孩子胆大心细,人也机灵。兵荒马乱的年月,一老一少留在工地上看堆儿,当然要比壮年人安全得多。
  那时候,缙云县城只有一个千总①带领六十名汛兵②驻防,此外壶镇汛地还有一名外委把总③带领九名汛兵驻守,兵力十分薄弱。太平军起事以后,朝廷诏谕各府州县开办团练④,缙云县知县王泽民的属下,有常设练勇五六十名,加上城镇的团练、民壮⑤、汛兵,合在一起,也有三百之众。这支人马,用它去剿灭小股的变乱,兵力就算是相当雄厚了;但若用它去抗击遮天盖地而来的太平军,就好像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不过“为民父母者”也有他说不出的苦衷:太平军杀来,当县令的如果不战而退,他日战乱平息,不单前程不保,只怕连吃饭家伙都有被摘的危险;如果真去硬拼,只不过是死得更快而已。因此,当时的府州县官,都有一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妙对策:那就是太平军未到之先,一面召集军民,指天划地,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地扬言一定要协力死守,人在城在,誓死与县城共存亡;接着就调兵布防,做出破釜沉舟决计死守的样子来;一面却悄悄儿地打发亲信把财宝家眷送到乡下,只待时机一到,立即溜之大吉。王泽民为官多年,这种障眼法,熟之又熟,一听说太平军二次入浙,早就如法操演起来了。
  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近似现代的准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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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② 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③ 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 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 近似现代的准尉。
  ④ 团练──清末和民国初年在正式军队之外组织的地方武装。团是纯民办武装,分为乡团、族团、村团等,由地方绅董经办,经费由地方上摊派,人数不定;练是半官方武装,由县里经办,经费名义上由知县负担,直属于知县,人数一般不超过五六十人,俗称“小队子”。团练名义上只保本土,但在咸丰年间,著名的湘军、淮军等,都是在团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⑤ 民壮──本指“皂、壮、快”三班衙役中的壮班,也泛指三班衙役。
  王泽民带领二百人马在南门上守了几天,到了五月十日,远远看见一彪人马,打着大大小小的三角黄旗 ,骑着追风快马,举着闪亮的战刀,如流星闪电一般冲杀过来,看看自己手下不足一百人的兵力,明知无法阻拦,虚放了几枪,只说得一个“撤”字,早已经跳到事先备好的驿马上,掉头狂奔起来了。底下的人见太爷尚且如此,急忙脱下号褂,蜂拥往北而逃。长枪短刀,扔得满路上都是。
  当这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你挤我拥地逃过了栈桥的时候,王泽民忽然机灵一动,命令身边的两名亲兵火速把栈桥烧掉,企图借此把太平军挡在南岸。两名亲兵就近从路边挑下一间茅房的草顶,堆在栈桥的北头,掏出火镰火石,正打火要点,绍周师突然从南岸工棚里窜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柄路边拣到的战刀,一边快步跑上栈桥,一边高声大喊:“住手!谁敢点火!”一边喊着,一边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两名亲兵的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踢那栈桥上堆着的乱草。
  两名亲兵见来的是个老头儿,哪里放在心上?一个继续打火,一个抡刀就砍。
  一边砍,还一边骂:“太爷有令,谁敢不从?你阻拦烧桥,不是抗令不遵,就是私通长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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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长毛──满清入关以后,强令全国“雉发”,即剃去脑门儿上的头发,把余发编成辫子。太平军恢复汉族发式故制,不剃脑门儿上的头发,因此被蔑称为“长毛”。
  绍周师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长年摆弄石头,筋骨结实,年轻的时候好歹也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并不怯阵,当即挺刀来迎。两个人刚交上手,另一个亲兵趁机打着了火,正跪在桥上吹纸媒子②点那干草。这时候,小本良举着一把开石板用的长柄铁锤奔上桥来,趁对方不防,把铁锤抡圆了在那个点火亲兵的后脑勺上砸了个正着。那亲兵连叫都没有叫一声,脑浆子流了出来,就倒在桥头了。小本良见自己一锤子砸死一个人,不觉愣住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抬头,见爷爷正跟那个亲兵苦斗,立即抽出死尸身上的腰刀,跳上北岸去助战。他爷爷回头看见桥上火起,风卷着干草,着得正旺,眼看栈桥就要烧着,急忙向本良大喊:“良子!不要管我,快去救火!”小本良见桥上火势正猛,只好撇下爷爷,跑上栈桥用腰刀把干草拨到溪水中去。但是架桥的木板和竹竿使用多年,早已经干透,见火就着,干草挑完,栈桥也已经烧着了。小本良一看腰刀不是救火的工具,穿过着火的桥面,跑回到工棚去拎来一只小水桶,扑通跳进水里,就舀水泼那火。看看火势将灭,回头去看爷爷,已经叫那亲兵逼到了一堵墙下,退无可退了。小本良正想放下水桶去帮他爷爷,只见打南面飞过来十几匹浑身淌汗的马,一面绣有“李”字的三角黄旗一马当先,迎风招展,十几员小将扬鞭跃马手举战刀往北奔驰而来,马蹄得得踏过了栈桥,为首的一员小将手起刀落,就把跟绍周师厮杀的那名亲兵连天灵盖儿带左胳膊都劈下来了。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的十几匹马一齐冲进了街里,随后又跑过来几十匹马。他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叫留下八个人守护栈桥,这才回过头来,用生硬的官话对绍周祖孙俩说:“老人家,小兄弟,谢谢你们舍命替我们保住了这座桥!”说完,一提马缰,也跟着蜂拥而来的人流冲进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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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纸媒子──引火用的纸卷筒儿,也叫“火纸媒子”。
  留下守桥的八名太平军帮助祖孙俩把余火扑灭,把两具尸体拖去埋掉。城里的官兵早已经逃匿一空,缙云县城就此不攻而克。
  当天,护桥的八名骑兵就跟这祖孙二人混熟了。攀谈中,绍周师方才得知,从清兵刀下救出自己来的那员小将,原来就是侍王的大公子,军中都尊称他为“侍王长金”①。绍周老师傅是多么想去向他表示一番自己的谢意呀!但是,第二天一早,听说侍王长金已经带领他的骑兵出北门往永康、金华方向进军了。连他留下护桥的八名亲兵也奉命立即出发,另换了八名步兵来接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