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郁秀    更新:2021-12-04 02:38
  有什么不是假的,连这个婚姻都是假的。”
  “凤霞,如果你像心疼自己的钱那样来心疼我的钱,你会这样舍得吗?你是把我的钱当公款?!不用白不用?!”
  两人正说着,丁丁跑上来,气喘喘地说:“对不起,我能借用你们的洗手间。我哥在洗手间里呆着不出来,我刚才敲了半天的门,也不给我开门。跟死了似的。”
  丁丁当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是多么的重要。潘凤霞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今天对儿子的诱供加逼供,这下可能要出事。“蹬蹬蹬”地跑下楼,“咚咚咚”地敲门。
  “海海,你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
  “海海,开门,给我开门。”
  没有回答。
  “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破进去了。”
  没有回答。
  门是她破进去的。门打开的瞬间,她傻眼了。儿子浸在灌满水的浴缸里,一动不动。她立刻将儿子从浴缸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儿子死尸一般的脸,灰白的吓人。一摸儿子还有气,她也不懂怎么做人口呼吸,只是口对口地吹了几口气。
  “儿子,你可别吓妈啊。儿子啊,你醒醒啊。”潘凤霞哭天喊地地叫。
  董海被妈妈喊醒了,睁开眼望了一眼妈妈。
  潘凤霞抱着儿子又亲又揉:“儿子,你没事吧?”
  他还是那样看着妈妈,潘凤霞点点头,她明白儿子。董海眼里有一层很深的意思:妈妈,这回你相信我了吗?我真的没偷帕特的钱。
  “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
  原来是儿子因为被误会了,也不知道为自己辩白,竟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想像中的儿子“含冤之死”让潘凤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刚才的冷静是被吓出来的,现在才是真性情。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哭。来美国后所受的种种委屈与尴尬,也一并哭了起来。
  这哭让董海都糊涂了,看着母亲,好像在说:我有那么严重吗?我还能抢救过来吗?
  帕特一手拿急救包,一手晃着车钥匙,问:“要不要送医院?”
  潘凤霞突然一阵愤恨:“滚。滚。你给我滚。”
  老帕特莫明其妙地愣在那,他在琢磨一个问题: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他家吗?她怎么可以在他家叫他滚呢?
  帕特李正在为这个逻辑错误困惑时,又听见她说:“帕特李你不是人,先是用一个假玩意来勾引我,现在又来逼我儿子。如果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与你拼命。”
  潘凤霞把“我儿子”说成黑体的大大的醒目的标志性的字体。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时像一只张开翅膀要与人拼命的母鸡。别人可以欺负她,可是欺负她孩子,她可要拼命了。帕特被她讲“我儿子”时的那种勇气震住了,他知道他爱上她的就是这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那种雌性的、强大的生命力只有母亲才拥有。那种慈爱与凶残并存的母性。但是他没有料到爱上如此深厚母性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她宁可失去一切,也不可能放弃她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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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溺水海海的含冤之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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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声地说“对不起”,然后悄然地退下,不敢招惹一个已经哭出悲壮的母亲。他知道她们是惹不起的。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潘凤霞一脚把门踹上,上了锁。她只想和儿子单独呆会儿。
  一会儿后换了一个稚气的女声:“哥,你没事吧?给我打门。妈咪,是我啊。”那个语气是自己人的。
  “你也给我滚。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女孩觉得冤,怎么说她是吃里扒外呢?她明明是吃外扒里嘛!
  “妈——,”董海轻声叫道。
  “孩子,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做去。”潘凤霞在这节骨眼上想到竟是吃。像许多穷苦的母亲那样,拿吃来表达她对儿子朴实无华的爱。
  “别,妈,都这么晚了。”
  儿子是心疼她。妈妈已经为了他与帕特反脸,他不想让妈妈太难做。海总是这么知好歹,更让潘凤霞心痛得一塌糊涂。
  “儿子,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啊,妈妈对不起你呀。”
  “妈,我就是太累了,睡觉了。”
  董海始终不肯承认自杀。他只是说看书看累了,想泡个澡放松一下,结果太累了,就睡觉了。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潘凤霞愿意接受这一说法,可是心里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说服不了自己的还有董海本人。
  他趁着那一时的猛烈丢弃他生性中的胆小、怯懦和虚伪;也躲过人们没完没了的纠察和盘问,让丢钱事件不了了之。现在他又趁着“不记得”,把事情忘却,只觉得一股又窝囊又侥幸的情绪,在他起死复生后滋长出来。正因为这样,他更要忘却。
  那溺水事件成了永久的谜。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谜。
  无论如何,溺水事件与丢钱事件有了必然的联系,成了这个家庭两件不体面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法与这两件事相处下去,它一下子扫了人们过日子的兴致;同时所有的人又都觉得无法去谈论它。只有不承认,日子才能这样将就下去。
  帕特与海海一连几天都没有见上面。说不好是谁避开谁,就是没见上面。
  潘凤霞终于想好了,她要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家。潘凤霞日常生活中不太喜欢化妆,一化妆,心理、情绪上就不自觉地做好演出的准备。现在她坐在镜子前,像仪式般地精致地描绘着脸谱[奇Qisuu.com书],就像每次登台演戏前。一边描脸,一边默台词,这也如她登台前的准备。
  这时看见那只被蒙骗的耳环,她想它怎么竟是假的?它比真的还闪耀发亮。拿起来,在手上轻轻掂了掂,许多是是非非也在这一掂间过去了。她嘴角兀自含着冷笑痉挛,眼睛却是冰冷的。像是笑自己,又像置身局外地笑他人。她又看了一眼耳环,想扔到垃圾桶里。就在倾身要扔时,不知为什么,又改变了心意,没扔。许多往事都没法扔。
  这时丈夫进来了。她从镜子里看见帕特涨红个脸走进来,又开始数落她和两个孩子的不是。
  潘凤霞无动于衷地听着帕特的控诉,接着化她的妆。她已经入戏,进入角色了;已经感觉到这些台词在舌间急不可耐地等待出发,也预感到事后的畅快淋漓。她憋着,忍着,抿着她的嘴巴,画着唇形,又涂了唇膏,两片嘴唇厮磨了一会儿。
  她化完了她最满意的嘴巴,才开口。她回过头,态度强硬而语气温和地对他说:你给了我们一张绿卡,我也服侍了你们父子这么长时间,我的孩子也跟着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气。咱们谁也不欠谁了。我们受够了。
  说完,她开始把头钻进大大的壁橱,收拾东西。
  帕特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收拾东西。放心,你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会带走的。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你。
  潘凤霞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平稳而坚定。
  老帕特绝望地看着她,他奇怪她怎么会如此不识大体,不计后果,为了一时之快而以后痛苦不断。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潘凤霞冷笑地回头:不,谢了。我们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接着她听见自己甩门的声音。那一声帅极了。
  这时她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女人胜利的微笑。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把她从幻想中惊醒。她丈夫这时才进来,手上拿着一个丝绒盒子,步子迈得悲壮而庄重,更是苍老的。他是这么的老,她想。她不敢再看他,怕把他看得更老了。他两眼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年轻时大概也曾好看过的,现在就剩那些浮肿和皱纹;他的眼睛年轻时也是勇敢的、自信的和钟情的,现在只剩下无望与徒劳。
  她想我已经铁了心,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沉重苍老的眼神延伸到他的两只手了上,哀求也延伸到此。两只手打开了丝绒盒子,拿出里面的遗嘱,说他刚刚改过遗嘱,将百分之五十的财产划入她的名下,另外百分之五十留给约翰。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孩子。然后他指给她看那一笔数目的具体金额。这次她还重点地看了这份遗嘱签名,可别再上当了这次,她心里说。一切都确认无疑了,她才抬起头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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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溺水海海的含冤之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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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特李不说话,望着她,眼里含着泪花。他的眼神复杂极了:留恋、恳求,明知自己得理却无奈地让她占便宜的容忍,还带有挑战——这张遗嘱还不够让你改变主意的吗?他做这个暗示的时候,自己不说话,只是用手将那份遗嘱打开又叠上,叠上再打开。他让它替他说话。他知道:它比他这个衰老的身躯有说服力。
  潘凤霞看着流露这种浊重人性人情的眼神的老帕特,突然很为他难过。那双眼睛在强调他年轻时的多情、勇敢,甚至是残暴的,现在还能看见一丝浪漫故事残留在那双眸中。她想那时的帕特哪里需要用这种眼神啊。
  帕特问他年轻的妻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帕特知道他不该将他们的关系阐发得如此功利,然而只有这样才能挽回局面——她只有意识到彼此的得失,才能理智地面对问题。
  果然当然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像喂了骨头的家狗那样知足地、感恩地低下头去。遗嘱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她准备的豪言壮语、潇洒气派,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哑口无言、柔软无力。
  一张遗嘱足够改变她的主意,收买她的忠诚。她知道自己那张感激涕零的脸是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