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郁秀    更新:2021-12-04 02:38
  董勇又说。
  潘凤霞看见他发黄的牙齿和萎缩的牙龈。牙齿已经很久没清洗,都发黑了,牙龈萎缩到牙根。董勇来美国后有一次牙痛,说痛得不行了,一定要拔牙。夫妇两人开车去了医院,他嗯嗯地叫了一路。到了医院,光是挂号费就让他的牙吓得不敢痛了。两人又开车回来了,从此董勇再也不敢上医院了。这样的一口牙怎么吻得下去?潘凤霞想完就有点脸红,她怎么会想到吻董勇?
  “董勇,别再抽烟了,瞧你这牙黄的呀。”
  “听你的。”董勇难得好脾气地笑着回答。
  “董勇你这钱哪来的?最近都在干什么?”
  “跟几个朋友做贸易,赚了一些钱。”只有想成就大事的人才有他这种容忍、不计小过的好脾气的笑。这笑让潘凤霞起疑,他们太了解彼此了,他一点抗议的小脾气也没有,肯定有什么瞒着她。
  “做毛衣?”
  “什么毛衣,还毛裤呢?!是贸易,没文化。”
  “贸易?你?贸什么易?”潘凤霞重复着,她的神态除了关切,更多的是不解,“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就贸易上了?还说我没文化,我看你也就只能做做毛衣。”
  “瞧你说的,我就那么没本事?”
  “你这贸易靠谱吗?”潘凤霞总觉得董勇的贸易跟别人的贸易不一样。
  董勇看着她一脸的迷糊,连说安慰的话来定她的神:“你就放心吧。我不是把钱给你拿来了吧。以后我还会常常送钱来。”
  “你的钱,我们怕是用不起啊。”潘凤霞半是撒娇半是恼怒地说。
  “钱在我这,管不住自己,说不定就花了,我自己花还不如让老婆孩子花。”
  “少来。谁是你老婆啊?!”潘凤霞嘴上反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就是老婆的态度。
  他们都是读书不多的人,台上唱着长长的丰富细腻的戏腔,台下只会这种简单的狭隘词汇的对话;台上那种文绉绉的唱文,台下只会这种下三烂的粗话。也只有他们才能从这粗话中听出彼此的牵念、问候,还有小两口不当真、不算数的拌嘴。
  丁丁见她父母又吵架,说:“嗨,嗨,离婚的目的不就是让你们停止吵架吗?”
  海海阻止住妹妹说:“你懂什么。闭嘴。”
  董勇又把钱往女儿一推。丁丁拿眼睛问她妈妈:“这钱能收下吗?”
  潘凤霞大声指示说:“拿着。他是你们的爸,花他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拿白不拿。”
  “你妈说的对,不拿白不拿。”
  “你们不用,你爸爸说不定就请哪个女人下馆子了。”
  “哪里?都是女人们请我下馆子。”董勇有时候教几个富有的太太们唱越剧,都是些有钱有闲的老女人,她们有事没事就打电话给董勇,第一句话就是“梁兄啊”。
  “不错,到美国混成了师奶杀手。”潘凤霞竟有些醋意,“那你看上谁了?”
  “我谁也没看上。一群的深宫怨妇,我能看上她们吗?再说我教她们唱戏,跟这个不跟那个,也不平均啊?”董勇竟有点哄着潘凤霞的意思。
  “那是,你得一碗水端平了。不然搞不好就闹个社会事件来。”
  “所以我根本不敢请她们下馆子。”
  “臭美吧。”
  “所以钱得搁你这。”
  “那行。这钱先放在我这,用的时候来拿。”
  “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董勇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的时候,帕特正好进家门,一边手上拆着邮件一边往房子里走,这时看到董家父子三人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一晃而过。帕特和董勇点了点头:“走了?”似乎一个水管工刚从他家里完工出来。董勇也点点头:“走了。”似乎也像水管工干完活离去。两个孩子脸上明显的笑意、温情,及仗势。两个孩子明显地依仗父亲在场,公然地对他不买账,连个招呼都不打。
  帕特眯着眼睛,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晚年惨景看清楚。他想,他帮人家养孩子,吃他的,住他的,花他的,到头孩子还是人家的,还有比这更血本无归的事吗?做了一辈子精明生意的帕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一档亏本生意。
  帕特李进门就对潘凤霞说董勇很没风度,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两个孩子也一样。潘凤霞只能像抹稀泥地说:“他们只有十五岁。”她能怎么说呢。帕特李说:“可董勇不是十五岁。”潘凤霞笑道:“我以为他也只是十五岁。”帕特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低头继续看手上的账单。
  帕特李挣钱是认真辛勤的,花钱更是认真勤俭。每天晚上都会听见他的电子计算机敲个不停,核对大小帐目。他们住进来一个月了,电话账单刚刚寄来。每次各种形形色色的账单,都会让帕特在心里作一番深刻的检讨:电费要节省一点,煤气费要注意一下,看到电话账单让帕特感觉所有的检讨都没有了意义。他想他省啊省啊的,他们这一家三口都在花啊花啊的;他在开源,他们却没有节流。这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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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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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两个孩子和董勇吃完饭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帕特李叫:
  “董海,董丁,凤霞,来来,我们需要开家庭会议了。”
  “关于什么?”潘凤霞与孩子们对视了一下,替孩子们问。
  “关于什么?关于这个家。”帕特李看了一眼潘凤霞,“来,坐下来。”
  说完,帕特先在沙发上坐下,解开袖口、领子的扣子,两个手腕扭来扭去,脖子前后左右晃荡,做着热身运动。他将电话账单亮出来,指头在账单上弹了一下:“这个月的电话费为312块钱。”
  然后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笔,眼睛从左扫到右,不时圈点,不时与他们核对:“这通电话是谁打?谈话时间为74分钟,这通电话是打给中国的。这里还有一通电话也是你打的吧?通话时间为88分钟。这个数字对中国人来说很吉利,可是也花了不少的电话钱。”
  之后眼睛从账单上转到两个孩子身上,不说话,看着两个孩子。他也是父亲,很清楚为父之道:要在答应给孩子一笔零花钱前让他们心慌意乱一会儿,要在给孩子一顿教训前让他们如坐针毡。两个孩子都缩起来,越来越不自在,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他需要这么一段的沉默对抗让两个孩子知难、知错。
  “你们两个自己说怎么办吧?”
  他直到把这气氛攒到够,才眨了眨盯累了的眼睛说道:“当你们看到这个房子时,我不希望你们把它当成一个福利院,因为它不是。你们可以把它当一个家,这是最理想的了。你们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监狱,这不是最理想的,但也是可以接受的。”
  两个孩子也立刻像蹲监狱那样老实下来。
  “潘凤霞,这个事就交给你解决了。孩子的事由你解决,这是你说的。”
  说完帕特李就往沙发上很舒服地一仰,看大戏一样,看潘凤霞如何教育孩子。
  潘凤霞想,这不是逼我拿出一个态度来吗?帕特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人,三百多块钱的电话费还不要了帕特李的命,潘凤霞都觉得袒护不下去了。
  潘凤霞问:“海海,你怎么往中国打了这么多电话?”
  董海抬头望着母亲:“我不知道这么贵。”
  “就是便宜也不能打这么多电话呀。”
  “我,我实在是想中国。”海海低着头,“我实在是想他们了。”
  潘凤霞立刻又心疼儿子了,想他的不善言词,忠诚善良,敬敬业业地在外面读书,安分守己地呆着继父家中,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在这家里像个小长工一样,就打打电话这点寄托了。她小声地埋怨了一声:“下次可不敢了。妈妈以后给你买电话卡用,那个便宜。”
  海海像小鸡啄食一样头点个没完。
  潘凤霞大声说:“好了,快回自己屋写作业去。要是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两个孩子得救一样扑向自己的房间。
  帕特糊涂而苦恼地看着她:“这就完了?”
  “要不怎么样?孩子已经知道错了,改了就好。你还要我一人给他们一巴掌吗?!”
  “三百多块啊!?这么说几句就算了。我赚这些钱容易?!都是我一分分赚来的,一毛毛存下的。”帕特用残破的声音申诉着。
  “不过就三百块钱?有什么大不了的。”潘凤霞的意思是:嫁给你,每天在家里像老妈子似的买菜做饭做卫生,白天服侍一个少爷吃喝拉撒,晚上夜深侍候一个老爷睡觉。花你的钱是理所当然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你去赚赚看?”
  “我知道,还是钱的问题。这个月的电话账单我出。你从我的薪水里扣好了。”
  “什么薪水?”
  “你每个月给我的薪水呗。”
  “你把它当薪水?”
  “不是薪水是什么?”
  “如果你把它当成薪水,我也没有办法。”帕特说这话时,有一种类似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善意被曲解的冤枉。
  “不是薪水,还是零花钱嘛?”
  “我是把它当作零花钱给你的。”
  “零花钱?零花钱用得着从早忙到晚累的像女佣一样吗?”
  “我是娶你回家当太太的,你把自己说成女佣?你这么小看自己?看来,那我是高看你了。”
  “不仅是干活的女佣,晚上还得陪人睡觉的那一种。”
  “这么难听的话你都说得出口。”帕特被气得嘴唇与下巴都有点脱臼,像个老太太那样一晃一晃的。
  “还有更难听的呢,这睡也不是白睡的。以后还得跟你算上,睡一个晚上算五百块钱,这已经给你打了五折了。”潘凤霞做出一个很恶毒的冷笑,冷笑他,也冷笑自己。
  老帕特后退两步,他就不明白女人怎么可以不分高低文野地谈钱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