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叶广芩    更新:2021-12-04 02:27
  谢校长的英文是一流的,她把当地故事用英文给孩子们慢慢讲出来,让大家听着很新鲜,很有意思。谢校长从学校一成立就抓学生们的英文。山民们不理解,他们说小孩子能把话说清楚就很不错了,何必要学那不着边际,不能当饭吃的鬼话?校长说学外语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情,不像农民种稻子,春天插下去,夏天就端上了饭桌,学习外语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是厚积薄发的过程。多学了一门语言就多长了一双眼睛,将来青木川的孩子们是要见大世面的,绝不会永远窝在山洼里当小长虫……
  在女校长的指导下,青木川的学生个个能叽里咕噜说洋话。虽然家长们不以为然,可是魏老爷支持,魏老爷说他领教过洋话的厉害,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本事,会说洋话,就好比手里有了杆快枪,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青木川的娃儿哪个不学外语,就关他老子禁闭,三日不让下田,看他还有啥子话说。
  魏富堂对校长教外语是极力赞赏的,有时候他像听堂会一样叫几个孩子到他家去,让学生们给他读英文。魏老爷端着小茶壶歪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睛听,当然是什么也听不懂,可是那些陌生的语音组合让他有种难以道出的满足。他对传令兵们说,啥子是洋货,这就是地道洋货!我魏富堂当年若有这本事,辘轳把教堂的神父便绝不会得逞!
  胡宗南路过青木川,魏富堂开招待会,没叫戏班子唱秦腔,而是叫了学生来念英语。穷学生们光着脚片子站在花砖地上,个子高高矮矮,衣裳长长短短,满脸菜色,满头虱虮,嘴里说着标准英语,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胡宗南不是土豹子,胡宗南是黄埔军校第一届毕业生,蒋介石的嫡系,多次游历外洋,自然什么都懂。山里学生的不俗表现,当下把个西北军政公署长官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临走给说英语的学生一人一支钢笔,一人一双球鞋,给富堂中学送了春夏秋冬四幅挂屏,屏上烧制着五陵春色、蜀江濯锦等图案。胡宗南说山外大地方的孩子也未必能将外国话说得这样标准,青木川孩子们的英文不比南京的差,这是魏富堂治理一方的功绩。
  许忠德出去读书,他英语发音、语法的纯正,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对这个山里的农户子弟刮目相看。许忠德知道,这得益于谢校长的严格训练,谢校长是个高水平的英语教师。
  回到家乡的许忠德被委任了主任,不再是松散的学生。在魏司令的办公地,司令拿出一套军服让他穿上,他有些为难。魏富堂说他的话就是命令,别人他不管,他身边的人物是一点儿不能含糊的,比如他的卫兵,个个装备精良,忠心耿耿,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不是一般乌合之众;比如他的马,是经过正规训练,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的军马,他不骑那些拉车耕地的牲口;比如他的车,虽不长跑,也是擦得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毛病的美国好车;比如他的老婆,没有一个不是温柔贤惠的闺秀,拿出去,哪个都是顶尖的美人……魏富堂这一说,许忠德心里更别扭,他想,魏富堂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车马老婆,当成了手使的东西。
  听魏富堂的口气,这身衣裳非穿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
  孙营长过来,不容分说,扒下他的长衫,把军装给他往身上套。他觉得像是在学校演戏,穿好戏服锣鼓一响就要出台表演,便十分的被动,十分的不自在……魏富堂站在旁边,告诉他哪个带子扣哪个环,是做什么用的,高筒的靴子如何进脚才穿得顺溜……他应承着,任着司令这里那里指点。穿戴完了,魏富堂围着他转了几个圈,满意地说这才像他的参谋主任,有这样的主任站在旁边才能托出司令的档次。许忠德要将军装脱了,说要去看校长。魏富堂说这样去见校长最好,让校长看看他的“赵云一样的参谋主任。”
  魏富堂这招让许忠德哭笑不得,但是他不能违了司令的命令,出了司令部低着头往学校走。魏富堂在门口朝他喊,挺胸抬头,小腿甩开,胳膊摆起来!
  他就抬头摆胳膊。
  他对这身军装真是很不适应,崭新的哔叽军服走起路来刷刷地响,硬纸糊的一样板挺,不知道是自己随了衣裳还是衣裳随了自己。这让他想到了河沟里的螃蟹,甲胄在外肉在里,所有的肉都是随着蟹壳的形状生长,他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螃蟹,一只刚从水里爬上岸,跌跌撞撞横着走路的螃蟹。别扭,别扭极了!斜挎的武装带没找准扣眼,松了,不住地往下滑落,他想不出这条带子是做什么用的,很像是戏台上大老爷端着的玉带,累赘又没用,完全是个装饰。脚上的高皮靴卡得他的脚踝骨疼,每走一步鞋帮磨刀石一样磨他的脚面,从魏富堂的司令部到学校,不到一里路,脚上的皮已经磨破了,丝丝拉拉地疼。只有腰间的德国小撸子还算是听话乖巧,没跟他较劲。银白色可连击五发的撸子,玲珑剔透,像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小撸子装在皮套里,挂在皮带上是个点缀,使得他一下从学生变成了军人。这支撸子原本是魏富堂心爱的朱美人使用的物件,朱美人在汉中遇难,魏富堂一直把撸子当纪念品珍藏着,现在给了许忠德,足见对许忠德的器重。许忠德说他不要枪,他不会使用这东西,魏富堂硬是把枪替他挂上,说参谋主任不挂枪叫什么主任!许忠德只好将朱美人的枪挂上了。挂上了枪许忠德才知道,腰里有了家伙那感觉和当学生背上书包一样,立刻有了沉甸甸的实质内容。这支撸子使他威风了许多,也离老百姓远了许多。
  把枪别在腰上,不过是瞬间的举止,可是这瞬间的举止给他找的却是一生的麻烦。一直到了老年,许忠德对腰间挂东西仍心有余悸,包括手机,包括钥匙链……老年的许忠德连皮带也不扎,他系裤腰带。
  许忠德离开司令部没走多远,身后就跟上来两个兵,他走兵也走,他停兵也停,他站下了,两个兵也在后头止住了脚步。
  许忠德说,你们老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兵们说没什么意思,他们是他的护兵,他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哪怕到天涯海角。许忠德让他们回去,说他不要护兵。兵们说他们是军人,得听命令,上头孙营长让跟着,就得跟着,还不能跟丢了。许忠德说,叫你们的营长来。
  很快,孙营长来了,问许忠德有什么事,许忠德让他把两个兵收回去。孙营长说两个兵是魏富堂给参谋主任的配备,编制上有规定,参谋长是少校军衔,少校级别要配备亲兵两名,手枪一把,战马一匹。许忠德说什么狗屁亲兵,碍事得很!孙营长说,狗屁亲兵就是警卫,他想要亲兵还没有呢,司令说过,给他这样的配亲兵,他非得把亲兵弄回家去当长工使唤不可。
  许忠德说,尾巴一样地长在后头,难道吃饭拉屎也要跟着吗?
  孙营长说,二舅,啥子级别配啥子家什,改不得的,魏司令脾气大,惹恼了大家都不好过。这两个兵都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二舅的,二舅把他们看成是领章上的两个花,(奇.书.网-整.理.提.供)看成是靴子上的两个马刺,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成了。
  两个兵也非要跟着参谋主任走,说带上他们,主任的吃喝拉撒睡,自己全不用操一点儿心,他们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会把主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孙营长说他给二舅挑的两个兵,本事好生了得,一个是镇上澡堂的伙计,搓澡推拿全在行,还有修脚手艺,更绝的是还会说书,刷子一拍,张嘴便是“穆桂英戏擒杨宗保,魏司令招亲华阳镇”;另一个是松树岭挖药的药工,熟悉山林,懂得草药,秦岭山的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匪兽频出,真有不测,跟着他能躲能藏,保准性命无忧。两个亲兵都是能吃苦,有本事,用得着的人,有了他们,许忠德闲时想听《吕布戏貂蝉》就听《吕布戏貂蝉》,想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就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绝不会寂寞;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有了红伤蛇咬什么的,不用吩咐,药工就会把治病的药找来。这两个人是他百里挑一给二舅挑出来的,他绝对知道什么样的人有用,什么样的人没用。
  许忠德还是不要,说他既不爱听“千里送京娘”,也不会挨枪子儿遭蛇咬,他就想利利索索的一个人,他不愿意跟台上的戏子似的,扯些个打旗呐喊的龙套,走到哪儿呼呼啦啦打狼一般。孙营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舅你怎参不透这些龙套的意思,他们当了你的龙套就顶了丁,家里也少了丁税,魏老爷的壮丁抽得狠,三抽二,老少不论,谁都愿意给当官的当护兵,当了护兵不用出操,就在镇里转。当官的命值钱,不会出去打仗,当官的不打仗当护兵的就不打仗,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小小的二等传令兵,都是屋里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独生子,叫沈良佐,一个是四个孩儿的爹,叫王成……
  许忠德说,又是搓澡的又是挖药的,魏司令的队伍里真热闹。
  孙营长说,不热闹怎的叫民团哩!
  现在两个二等传令兵,搓澡的和挖药的,独生子和孩儿爹,背着长枪,人五人六地跟在少校参谋主任后头,神情比少校还少校,昂首挺胸走进了富堂中学。
  富堂中学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高高的落地大窗。这座建筑一开青木川建筑的先河,让山里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如此考究的厅舍,别说在汉中,就是在西安也是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