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叶广芩    更新:2021-12-04 02:27
  父亲说他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也没见有哪个女子向他们控诉被魏富堂抢虏事情,报纸消息来源不一定可靠。冯小羽说魏富堂既然当过土匪,肯定抢过女人。父亲说这个问题太复杂,魏富堂的罪状很多,有关女人的也不少……青木川有过一个女知识分子,就是中学校长,但校长不可能是魏富堂的俘虏。冯小羽问父亲见没见过女校长,父亲说没见过,他们到青木川时那个校长已经走了。
  冯小羽说,校长走了,您当时难道没想着调查一下,这个人在那样关键的时刻,究竟去了哪里。
  冯明说,那时候又要收编,又要剿匪,保卫胜利果实还忙不过来,学校的老师你走他来,都是外地人,哪里顾得上。
  冯小羽说,魏富堂瓜蔓所及,牵引甚多,谁都有可能是藤上的瓜,女校长的离开实在不太正常,您怎的就那么没有警惕性,那么不负责任,轻而易举地让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走”了?
  冯明说,你这话怎让人听着那么不顺耳,为了国家,我们流血流汗,抛头颅洒热血,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不容易,让你一句“不负责任”就否定了。什么叫“反动势力”,什么叫“地下十万救国军”,什么叫“魏富堂反动民团”,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心里清楚极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在我们这一代永远抹杀不了,不像你们现在,干什么都没有名堂,把电影编得好人坏人都分不清,一个个人物都是灰头灰脑的,八路跟汉奸坐在一条板凳上喝酒,警察和小偷在一间屋里睡觉。
  冯小羽说,那是八路在做策反工作,是警察在执行卧底任务……女校长在青木川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在某种情况下是她改变了青木川。
  冯明说,一个人怎能改变青木川,能改变青木川的只有共产党。夺取政权,土地革命是翻天覆地的变革,是无产阶级革命进程的必然……现在的作家是太没良心了,对历史想当然,胡解释,荒诞离谱,越写离群众越远,越写越自我,变得和精神分裂很难划分。
  冯小羽说这叫化腐朽为神奇,世间人情,如风吹水,万态皆有,皆成文章,作家捕捉的就是这微妙。
  冯小羽为发现程立雪而激动,可悲的是,这个女人的下落再没有后续,程立雪,如同一片雪花,被时光悄无声息地化掉了,蒸发了,无踪无影了,就连在那里战斗过的父亲也不知其下落了。1945年那篇有头无尾的报道让她不能尽兴,也许是资料室所藏报纸不全,被遗漏了,也许是发生在陕南山区的区区小事,引不起人们的关注,总之,信息完全断了。
  程立雪,名字是取自“程门立雪”的典故,说的是宋朝杨时去洛阳拜见大贤程颐,程颐在睡觉,杨时就立在门外等候,天下了雪,待程颐醒来,见外面雪深一尺,杨时已在深雪中站立多时,足见求教之虔诚。冯小羽想象有如此谦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清丽气质,这样的女子落入匪酋之手,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一个不用讲述,结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让她浮想联翩,她料定这个程立雪即便以后有机会脱离虎口,对那个“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丈夫也再难热爱得起来。
  敏锐的艺术感觉,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注定了冯小羽不能释怀这件事情。六十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青木川的名字是没有改变的,历史是没有改变的,那里应该有六十年前的印记,六十年前的话语,有着程立雪的信息和程立雪的知情者……
  程立雪吸引着冯小羽,使她久久地想着。
  搞清程立雪首先要搞清楚魏富堂是个怎么样的人,好在地区的敌伪档案里有关他的资料不少,冯小羽寻找起来并不费力。即便国民政府收集的魏富堂历史资料,也多是贬谪,就是说国民党、共产党对他的评价都不佳。魏富堂我行我素,对谁都不认可,他的政治轴心是围着自己转,围着青木川转。
  3
  论初始,魏富堂不过是青木川一个不起眼的穷小子,家住在镇西半坡上,种着两亩山地,地斜得站不住脚,产些个没有巴掌大的包谷穗,填不够一家老小的肚子。两个哥哥一个姐,一家六口挤在一间破草房里,没有院墙,敞亮得山有多大院有多大。没有邻居,空旷寂静,狐狸也来,豺狗也来,花豹在屋后灌木里溜达,山猫在墙洞里钻进钻出。魏家的孩子们习惯跟山上的动物打交道,特别是那个老三,常常跟畜生一块儿在坡上翻滚,追得野猪满山跑,跟狗熊争抢树上的橡子,比镇上其他孩子多了些机警与野性。
  老三的爹在镇上卖油,胆小怕事,又是个结巴,常受人欺负,关键时刻顶不上话,受了气回来就在老婆跟前呜呜地哭,像是山魈在林子里吼。孩子们对父亲的哭泣早已司空见惯,不当回事了,父亲一哭,大姐魏富英就会引领着兄弟们离开,到山上挖菌子,砍柴火,刨地瓜,有干不完的活。孩子们都知道,父亲哭够了一定要整治他们的妈,这时的父亲既不窝囊也不结巴了,父亲红着眼睛咬着牙,像只恼怒了的狗熊,在任何场地都可以将母亲按倒,不管孩子们在不在跟前,骑在母亲的身子上,疯了一样地撕衣裳。瘦小枯干的母亲在父亲的身底下初时还反抗,示意孩子们离开,渐渐地,反抗变做了配合,进入了另一番世界。老魏眼含着热泪,抽泣着嗓子,狠狠地骂着,一边骂一边使足了劲地戳,他戳的是使他蒙受屈辱,给他气受的人,把“他”戳死才解气。挨戳的被他整得鬼哭狼嚎,哀哀告饶,那告饶中难免有欢乐的成分在其中。父亲的悲哀,母亲的欢乐,对魏家孩子们来说是天经地义,他们都是这天经地义,这苦与乐交接的产物。镇上的人评论魏家的孩子说,他们的性情和一般人不一样,根源就源于此。
  民国五年五月,陕南下了一场反时令的大雪,报上登载,汉中街上积雪七寸,牡丹在雪中干枯,槐花在雪中凋零,有人说社会上发生了窦娥冤的事情,是老天在示警。当局解释说是秦岭没有阻挡住北边来的干冷空气,却留住了南边过来的暖湿气流,冷暖在此交汇,酿成了汉中百年不遇的春雪。虽然那场雪在陕南只占据一天就化为了春水,却让当年的油菜减收四成,一时油价飞涨。那情景大概就跟现在的汽油价格勇猛攀升一样,只见成倍地往上翻腾,并无丝毫下落的迹象。老魏的生意做不来了,到广坪去趸油,是空着桶去空着桶回来的,连个油星也没整来。日子没法过下去,回来咧着大嘴哭,哭完了却整出了一个主意,把家里的老三给镇上刘庆福当上门女婿。
  民国五年,魏富堂十四,按虚岁说是十六,在乡里完全可以顶门过日子了。老魏把想法跟三儿子一说,老三还没说愿意不愿意,大姐魏富英的眼圈却红了。
  刘庆福家是青木川首富,虽然有钱,人丁却不旺,老两口带着一个病闺女,没有儿子。闺女日渐地大,老两口日渐地老,招上门女婿成了迫在眉睫的要紧事情。刘庆福吝啬出名,一文钱要掰成八瓣花,长工给他干活,他看不见人出力,就看见人吃饭,甚至对老伴也是如此,老伴多盛一碗饭,就骂骂咧咧地摔碗。刘庆福有上百亩水田山场,都是靠放高利贷赚来,他借出的钱,年利百分之一百二十,借时先扣两成砍头利,到时还不上钱,本利加翻,谓之利滚利,还有三天加一次的场场利……青木川人人对这个老债主恨之入骨。
  刘家两个姑娘,大姑娘大泉嫁出去了,只这个二泉麻烦,咳嗽吐血,虚弱无比,床下的痰桶里老淤着半桶浓痰,不说话也是呼呼地喘。这也罢了,二泉长得还丑,高颧骨,金鱼眼,胸部扁平,锁骨凸出,平时看人直直地盯着死看,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刘二泉不出房门,不下炕,下了炕站不稳,扶着桌子还打晃,像纸糊的,一捅就倒。别看有病,刘二泉脑子不糊涂,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就一门心思地转心眼,她择男人的标准第一条就得身板要结实,第二要跟刘家一心一意过日子,全副身心地挑起这个家。说了不少人家,男方一见刘二泉这模样,一见她爹这禀性,十个有十个打了退堂鼓,上门不上门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媳妇无法使用,整个一废物,再加上她那刁钻古怪、贪婪成性的爹,根本无法相处。
  老魏夫妇征求老三的意见。
  老三仰着脑袋看着天,一言不发。
  爹妈认为,老三没有表示反对就是同意。在这种遭受天灾的危难时刻,活命是最主要的,老魏家三个儿子,牺牲一个保全大家是理所当然。就是农家的猪崽也不能个个在圈里养着,得赶紧卖出去,尤其是垫窝的,留着也是废物,长不成气候。猪的日子和人的日子是一样的,老魏说是征求儿子意见,其实没有一点儿商量余地。
  垫窝的魏家老三的命运就由民国五年陕南这场大雪决定了。
  刘家送来了一身蓝靛染的土布裤褂,二斤白米,两口袋包谷,一罐土酒。
  这是老三的身价。
  走之前母亲用二斤米给老三做了一锅纯米的饭,不让别的孩子吃,就让老三一个吃。老三也不推让,满满地舀了一大碗,压瓷实了,蹲在灶边大口大口地吃,头也不抬。老三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将锅刮得沙沙地响,连底下的锅巴也毫不含糊地搜进碗里。老三吃的时候他的兄弟们站在旁边看,谁也不说话,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出售,却又为吃不到那纯白的米饭而遗憾。那是真正的米饭,没有任何添加的白米饭,青木川除了节年以外,没几个能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