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1:35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了就杀,杀不了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沸腾了,被奋亢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那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说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机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着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复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机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入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包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头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便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欣,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乾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族簇沁人的黄,一族簇醉人的红,一族簇明媚的绿,一族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揉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第十八章只看一眼亦无憾
  说到这里,蔡可就停了下来。
  他的双颊因奋亢:激动而漾红了一片,这使得他看来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气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秀气。
  徐无害接下去说:“该由我说下半段了。”
  “蜻蜓剑客”徐无害虽比蔡可年长几岁,但也很年轻。
  他的身子非常瘦削。
  脸也很削。
  剑更削。
  但他说话,很沉着。
  也很清晰,很有份量。
  蜻蜓点水,不费力气,但也是可漾起一池涟漪。
  可是徐无害在回忆白天的遭遇,在心湖所激起的岂是涟漪而已?
  离开“落井竹”的时候,已过午时。
  冲出枫林,已入未时。
  当他们到了这晾晒药材的院子时,早已到了申时。
  这几个时辰对徐无害而言:是一幕幕幻象、一场场梦魇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震荡。
  ——如果他们还能活着,今天的遭遇,在一生中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院子里有七八个竹筐。
  竹筐里有的有药材,有的则是空的。
  竹筐都有竹编成的盖子,竹筐里铺有些竹叶。
  他们找了三个竹筐,跳了进去,匿藏在其中,盖上了盖子,用竹叶封住了较大的缝隙。
  以下就是徐无害在竹筐缝隙里所看到的情境:那一轮马队,像擂鼓坠落山坡般的轰响着,可能因前头下过雨之故,尘头却不算太大,但队伍十分井然有序。
  他们到了晒药场,一齐勒马,停了下来。
  除了几声马嘶,和错落的蹄响,这百多名汉子,比一个人站在那儿更寂静。
  然后徐无害就看到有五个人下了马。
  他们就是:千蠢和尚八分道人侯小周杜园还有一个长相十分威严的人。
  李商一果然拦不住他们。
  ——然而李商一呢?他仍在“落并竹”?还是被万人敌召回去了?
  徐无害急急的竹筐里缝隙中转换视线的角度,又怕弄出声响。
  他亟于要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