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作者:张洁    更新:2021-12-03 18:54
  胡秉宸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第二次起来吃安眠药,很厉害的那一种,很快就腾云驾雾进人梦乡。他梦见带着吴为到了一个没有通路的孤岛上,《鲁滨孙飘流记》似的没有人烟,甚至没有野兽,只有礁石,海水,还有和海水连成一片、时灰时蓝、时浓时淡的雾。他也没问一问,既然没有通路,他们如何来到岛上?在梦里,人们从不问为什么,不究其竟,通情达理,对什么都不以为怪,都正常得可以理解,连价值观都不同了,连人们那种爱打听他人隐私的好奇心也不存在了。他和吴为住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屋子里,躺在云雾的床上,而吴为就像他杯里的一块彩云,他既能感到那云的柔软,又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她。白天紧紧纠缠着黑夜,黑夜紧紧接着白天。
  忽然秘书出现在眼前,“胡副部长,我们整整找了您八天了,中央有一个紧急会议,一定要您出席。”心一惊就醒了过来。对这种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阴阳变幻,吴为一直心存疑惑。
  很难相信这不是胡秉宸的如意算盘。
  在众人面前,他仍是受人爱戴尊敬的部长;回到家里,仍是那个模范家庭的丈夫和父亲。
  至于她,随时都得听候胡秉宸的调遣,不管她是否正在写作,或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或陪母亲看病……都得立刻放下,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然后跟着他穿行在一条又一条小胡同里。那些小胡同多半没有下水道,满是污水的臭气和污水搅和的泥泞。即便如此,每每经过那昏暗的路灯,胡秉宸仍然会把帽子拉得低得不能再低,走过那盏路灯再把帽檐翻上,让吴为又是鄙夷又是怜悯。他们常常从傍晚走到凌晨,有时在雪里,有时在风里,有时在雨里……实在累得不行,才走进小胡同的一个馄饨铺或是小酒馆,要两碗馄饨。竹筷的缝隙里饱浸着不知多少张嘴留下的秽垢,馄饨如泡在泥汤里一点热气也没有,碗边上净是嘎巴儿,汤面上飘着一层半凝的灰色猪油。他们谁也不吃,只为有理由在那条板凳上坐一会儿。
  或是要两盅二锅头,一盘煮花生,听扛大包或蹬三轮的工人聊聊他们的生活,然后再走进或风或雪或雨之中。
  胡秉宸就这样和她走了几个月,他们淡漠地相跟相随着,淡漠得好像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直到有一天胡秉宸忍不住把她拉进路旁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群里,在她嘴唇上匆匆一吻,与他们第一个吻隔着很多个日月。
  “这个吻就像一个邮戳,在你唇上盖上我的印记,说明你是属于我的。”再一次确认吴为那个唇的归属权后,胡秉宸得意地说。
  就这样低三下四地属于他?
  这样鬼鬼祟祟,跑来跑去,左躲右闪怕人看见;
  在一个下三烂的地方见上一两个小时,偷一个吻,说几句不负责任的情话;
  每天为胡秉宸一封暗藏玄机的信猜来猜去,或绞尽脑汁编造一封地下党式的联络信;
  永远过着一种大部分是鬼、小部分是人的生活……
  ——这个情人当得太廉价了是不是?
  吴为说:“你就这样什么也不付出地垄断着我吗?”她渐渐开始不无恶意地给胡秉宸打电话,时而往他办公室,时而往他家。有时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白帆。
  他们在电话里说着不光明的话,带着不明确的犯罪感。
  胡秉宸越是害怕,吴为越是往无遮无拦的路上走。
  吴为的不驯,使他们的关系不安静起来。
  所以不只胡秉宸说变脸就变脸,吴为也是说变脸就变脸,“我们或是就此分手、一刀两断,或是你想办法解决问题,反正我不能给你当情妇。”但是胡秉宸久而不决,既不肯与她一刀两断,也不肯与白帆离婚,只是继续苟且着和她的关系。
  当年他们在干校,走在去割稻的路上,胡秉宸早就应该从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中领教吴为不肯随便玩玩,而是真刀真枪,甚至杀鸡都要用宰牛刀那样小题大做的脾性,也就不会等闲视之了她对合法名分的要求。茹风一开始就不同意吴为关于“名分”的说法:“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一个合法的名分?当情人有什么不好?如果只做情人;他会觉得欠了你,对不起你,宝贝着你。一旦有了名分,赏你名分的那个男人马上就会变脸,你也就跟着掉价儿,变成糟糠。别忘了中国男人赏给妻子的那个典型称号‘糟糠之妻’,就是这个意思。后面还有‘不下堂’三个字,‘堂’最好是不下,但可以讨小老婆或搞情人。”
  吴为哪里懂得如此深奥的辩证法!
  胡秉宸老是说:“等等,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我调动工作以后,或是等我离休以后,我已经申请离休了。”
  不要说胡秉宸,就是吴为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职员也身不由己,不是自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溜就能溜的。胡秉宸的去留更得由组织部甚至国务院决定,就算他可以离开这个部,办理手续还要很久。
  “等到那一天,恐怕我们都爱不动了。”吴为说。“什么叫爱不动了?”胡秉宸坏笑着。
  “我不想等,这种日子折磨得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我何尝不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了结,老是这样拖着我?”“我爱你。”
  一旦胡秉宸说出这句话,吴为就哑口无言。她常常悲愤地对胡秉宸说:“假如我们的爱情不得不是一个悲剧,被抛弃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
  我本来可以逃避这个灾难,你却死拽着不放,难道你就这样忍心让我束手待毙吗?”
  胡秉宸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一切很容易就解决了。”
  “‘也许’!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这个‘也许’做点儿什么?”
  好不容易偷得的会面,也就常常不欢而散。
  好比这天他们约好到颐和园去。吴为说自从大学毕业后再没有划过船,而他差不多就没有划。
  过船。吃早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胡秉宸立刻觉得这个电话铃响得不对劲,他听见白帆穷追猛问:“你是谁?”那边好像不回答或是说了什么。白帆又说:“我得知道你是谁,有什么事,然后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他赶紧走过去,从白帆手里拿过话筒,“喂,哪一位?”
  “我。”声音听上去就怨天怨地。吴为不过想提醒他多加一件外衣,天气不那么好,怕他着凉。
  被白帆一审,自知理亏,张口结舌,联想到这种人不入鬼不鬼、偷偷摸摸、五天五日的鬼祟什么时候才是头,就不由自主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去了。”“为什么?”
  “突然没兴趣了。”
  “反正我还在……”胡秉宸一着急差点说出“我还在那个地方等你”,瞥见白帆警觉地侧着耳朵,便改口说,“反正我的意见还是按计划办事,蚌吧,就这样吧,按计划办事。”
  “不。”吴为固执地说。可是胡秉宸没有回答就放下了电话。
  为什么说没兴趣了?当着白帆,胡秉宸又不好问。见面太不容易,每次都要想好一个借口,吴为还这样不懂得珍惜!
  回到早餐桌上,拿起烧饼咬了一口,就扒拉起餐桌上的食物渣,一会儿堆成一个小堆,一会儿又把它们分开,一会儿又把它们排列成行……
  白帆频频扫视着胡秉宸,他那口嚼了很久还不曾下咽的烧饼,那些忽而成堆、忽而成行的食物碎渣,那移动得很快的手指,都泄露了心里的烦躁和不安。她张口问道:“谁来的电话?”
  “部里的人。”胡秉宸没好气地回答。“星期天还来电话?”
  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又不好指责白帆对电话的兴趣,鼻梁旁边有了几条浅浅的斜纹,脸上就有了介乎讥笑与微笑之间的皱褶,“我这一辈子差不多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从来没有星期日、工作日之分,你也从来没关心过我累不累,今天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我为什么不能问?这个女人老来电话,我听她的声音就……”
  胡秉宸想起被白帆推下床的情景,还有她的那声“去”,便报复有加地说:“你不是让我‘去’吗?我这就要‘去’了。去找一个寡妇,满足我你所不能满足的要求。”白帆胸有成竹地说:“看你有几个胆子!”与当年请求胡秉宸原谅她有个私生子时已大不相同。
  白帆并不十分在乎胡秉宸找个寡妇之说。现在与刚进城的时候不同,干部们早已换完了太太,换过的太太与乡下老婆不同,各个能说会道,识文断字,有些还经过革命的训练。太太们的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他们不但要维护自己母亲的利益,还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比之乡下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见多识广,由这样的家庭和社会组成的铜墙铁壁,谅胡秉宸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再说他日前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他的对手们摩拳擦掌伺机以动,闹不好就自绝前程,这个约束比她的约束厉害多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就那样甘于寂寞?
  “我要是想干,一个胆子就够了。”胡秉宸挑衅地直瞪着白帆的脸,又用一个可说哂笑也可说调笑的笑,作为本次交锋的结尾,不再和白帆纠缠下去,拿起外衣和便帽,按时按点到老地方等吴为。
  老地方在公园一个鲜为人知的侧门,门旁还有两棵刚刚过人的松树,站在那两棵松树后面是很难被人发现的。他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为每一个瘦长女人的身影心动不已,一面觉得是在扮演一个十分无聊的故事里的老角色,一面感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