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作者:张洁    更新:2021-12-03 18:54
  一点不肯通融。他们不是已经领了结婚证?
  这种事到了现场再说,即便不合适,还能打退票吗?
  和女人恋爱应该是水深火热,可与六十年代女大学生恋爱,却如隔岸观火。
  有个星期日想找吴为去划船,事先也没约好,不知在哪儿才能找到她。大学里正在开春季运动会,高音喇叭在树杈上一声接一声鼓噪,校园里到处是穿运动衫、吃冰棍的学生。
  韩木林信步走到操场,恰见吴为参赛女子八十米低栏,这才得以一见庐山真面目。两个小乳房,如距开放时期尚远的二月花蕾,毫无意趣地杵在运动衫后。两条腿大肌,像两条擀面杖,随着她的奔跑,擀动在皮肤之下,此外没有多余的肉。难怪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跑了第一,没有负担啊!
  韩木林宽厚地想,未经男人点化的女人大多如此。他期待着她结婚以后的变化。
  可她始终硬邦邦地不肯软来,硌得他不舒服。-个女人怎么可以成熟得这样慢?
  韩木林喜欢胖女人,压在身子底-卜像躺在软硬适度的沙发上:他毫不忌讳地向吴为说起这方面的偏爱,说:“……可你呢,你不是女人,是块木头,”
  “那你为什么还操练不误?”她问。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问丈夫这样的问题!
  很凑巧,新婚之夜,这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不能退票的问题。
  与周围的女人相比,吴为相貌平平,只是她有股不同的劲儿,还挂着一种读厂很多的学问相。
  后来韩木林总结,因为那时他还年轻,所以才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日子根本用不着学问,越是有学问的女人越过不好日子;不但过不好日子,还可能把好端端的日子搞得相当复杂。
  这种不同的劲儿,多年后再见,已演变为一种气质。
  ——韩木林一眼一眼看着吴为从身边走过,穿一条长及脚踝的裙子,使她本来就长的身条儿更长了。
  她还是喜欢长裙子。裙子的质地也不算好,她现在应该是有钱的了。
  头发已经花白,比几十年前胖了许多,一门心思找座位。这种神情他很熟悉,即使和她做爱的时候也是如此,老好像在研究什么,不过到了什么也没研究明白。身旁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想必就是她的现任丈夫。记不得在哪张小报上看到她再婚的消息,像这种名人,就是生了脚鸡眼媒体也会大炒特炒,现在这样的小报很多,他喜欢。
  吴为让那老男人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在他身旁坐下。
  唉,如今坐在她身旁的已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男人了。不过他发现,他们看上去只是亲密而不是亲爱。一旦和一个女人睡过,多半就能猜出她和另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不过吴为又能和哪个男人亲爱得起来?做她的丈夫,恐怕还是徒有其名而已,难道在这许多年里,她没有一点进步吗?
  说到女人的魅力,通常是指光艳四射,使人无不迷恋的力量,她没有,她仍然只适于站在远处,一旁观赏。吴为向熟人点了点头,扬了扬手,像在外交部的使节招待会上,可又有老朋友间不拘俗礼的默契,这感觉也许来自她那位颇像外交官的丈夫。正像俗语所说,此人长着“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韩木林曾立誓要在禅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将吴为的丑事对她从头到尾和盘托出:可现在,任何丑闻对这个女人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能伤害她了。
  要是他现在走上去对她的丈夫说三道四,简直就是自找没趣。
  再说,女儿又在哪里呢?
  怕现在的妻子误会,他曾委托老朋友去学校看望禅月,小小年纪,副滴水不漏的本事,既不像吴为也不像他。
  朋友说:“告诉你母亲,让她到我们家来玩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不好意思。”
  禅月不动声色地反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是不明白她母亲的过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倒叫朋友说不出话来。显然,不等韩木林把吴为的丑事一一对禅月道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自有一套对付这些事情的主意。
  他是再不能对吴为为所欲为了。她们那个投头没脑的家,终于有了顶门立户之人。
  后来听说禅月去了美国。就是不去美国,也同样没了他的份儿。韩木林惊讶地发现,他竟有些伤感。难道是在追悔?韩木林懊恼地摇摇脑袋,好像不甘承认自己的追悔。
  他有什么可追悔的!
  试问天下男人,谁能平心静气听任自己老婆偷人养私生子?何况他并没有时刻揪着这件事不放,不过偶尔发作一下。如今吴为已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不,他没有追悔,不过是残留的一点旧主人的感觉。相信所有的男人,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已然易主,恐怕都会有这种感觉。她对谁都不合适,哪个男人碰上她就算倒了大霉。她也不应该一而再地结婚,这要不是成心害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对一个家庭来说,最基本的要素不是郎才女貌、家财万贯,也不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平和、简单、明了,像他现在的妻。
  他侧过头去看看妻,平头正脸,富富泰泰。这样的头脑,绝不会给你生出花样,只会给你生孩子。那些孩子也一定安静、健康,绝不会一会。儿发高烧,一会儿消化不良,一会儿长湿疹,弄得你三天两头、半夜三更地送他们上医院。
  而吴为灵魂里总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骚动,这种东西即使不给他戴顶绿帽子,也会措手不及地给他一个别的什么。
  见他摇头,妻子接口说道:“是,我也觉得女主角的演技太差。”
  “嗯?噢,演技太差。”
  与三十年前他们那个夜晚一样,舞台上的人物面临家庭的分崩离析。
  在街道居委会办完离婚手续出来,大战告捷的韩木林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情不自禁对吴为说:“我不应该那样整你……其实我并不想整你。”吴为相信。
  到了现在,她也不认为韩木林是个心肠歹毒、工于心计的男人。可是……“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语气温婉,渐渐像个长大成人的女人了,不过实在姗姗来迟。
  “要是你不反对,咱们再走一走?”韩木林说。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下着夏季才有的瓢泼大雨。整个城市、胡同、胡同两旁的院落、院落上的围墙、院内的房子、斜在胡同里的电线杆……像泥巴捏就的,在豪雨中不停地往下流着泥汤。
  他们的脚掌,在泥泞里拍打出吧唧、吧唧的声响,缭乱的雨丝好像无处可去,急骤穿过街灯昏暗的光晕,落人一片麻木的泥泞。吴为缩在又旧又小的雨衣里,大绺头发从过小的雨帽挤了出来,无处躲藏地让雨水淋成贴片,贴在了脑门儿上。
  既然再没有什么町争吵、可诅咒,剩下的反倒是一点惜别之情。
  但惜别不等于不别,何况……
  韩木林此时的优柔只是因为星星点点的反省,这反省只能在他们之间没有了义务和权利时才能产生,一旦再度承担起彼此的权利和义务,谁都不会把对方对自己的伤害一笔勾销。
  “平心而沦,你不是个坏女人……”作为男人,韩木林实在明白好女人和坏女人的区别在哪里。
  吴为畏缩了一下。什么是好女人;什么又是坏女人呢?
  接着她茫然问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在人们的轻蔑和羞辱下,吴为也相信了自己是个坏女人,现在突然得到大赦,宣告无罪释放,她反倒有些茫然。韩木林无法回答,好像以前明明知道是冤案,却有意不告诉她。又好像家里散落的一些东西,不到大搬家、大清理的时候,是找不到的。吴为缩在小雨帽下的瘦脸,凄迷又无助,韩木林和她打了几年架,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好像这句话才真正触到令她伤心的痛处。
  “你要不要和我换件雨衣?”他问。
  “好吧。”
  也许是因为分手在即,她变得特别通融。从他们相识到结婚、到离婚,这是吴为第三次接受他的馈赠。
  第一次是结婚前,吴为生日,韩木林送给她一条手帕,手帕里包着四个苹果。
  第二次是结婚以后怀了孕,冬衣瘦得穿不进,他把自己的羊皮大衣给了她。
  最后就是这件雨衣了。也可以说,在他们关系的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个纪念物。
  吴为就是不肯接受男人的馈赠,连自己丈夫也不行,这也是当初乃至现在都让他觉得可贵的地方。而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并不喜欢为女人花钱。
  就连给禅月的抚养费她也不要,说:“我会把孩子养大。再说你还要结婚呢,结了婚还要生孩子,要是你每个月给我们抚养费,怎么负担你将来的那个家呢?”
  当吴为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妻子的时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后来他们就无话可说地在雨中走了很久,专心致志地倾听他们的脚掌如何在泥泞里拍打出声响。
  就是现在,只要回忆起那个仲夏夜的夜晚,韩木林的耳边也是脚掌拍打泥泞,还有雨滴敲在雨帽上的声响。
  后来就送吴为回家,穿过那条他在那里把她杀得落花流水的胡同。
  恰巧有个男人从院子里出来去公厕,见他们在雨地里告别,就阴怪地嗽着嗓子,那动静连韩木林都觉得猥亵得难以忍受,好像他和她是在雨地里野合,而不是和他的老婆——哪怕是前老婆告别,弄得韩木林礼义廉耻地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