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宗璞    更新:2021-12-03 18:52
  青环走路一瘸一拐,赵二媳妇解释说,在她姑父那边砍柴摔着了。当时说好留下帮忙。赵二媳妇走了,青环望着她似有什么话说。不一时,赵二媳妇又回来了,对碧初说:“我本来想瞒着这件事,也叮嘱青环不要说,怕你们忌讳。可再想想,瞒着对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说过,青环命不好,她跟着一队马帮,管做饭。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险,照规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头,这时马帮里接连死了两个人,硬说是青环放的蛊。把她关了一个多月,她逃出来跳江回到龙尾村,其实她哪会放蛊,上哪点去养蛊!”青环怯怯地说:“那天遇见好人了,不然就没得命了。”碧初大声说:“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这些,谢谢你告诉我。”赵二媳妇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愿意留下她,也是积德。”
  青环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她人不甚灵巧,但十分勤快。把孟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碧初精神也好多了。
  嵋悄悄对碧初说,她就是跳江的人,没有死。碧初说:“真是命大。”因怕青环伤心,都不问她。
  快开学的时候,一天,白礼文来访。他趿拉着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知做什么用。他和弗之天上地下谈得很高兴,忽然问:“老兄现在正写什么文章?”弗之道:“正写一篇反贪官污吏的。”白礼文说:“好嘛,好嘛,该反,该反。这世界不自由嘛。烟价涨得吓死人,买不起了哟。”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弗之以为他要走了。他忽然转身坐下,跷起脚来,伸长脖子说:“和你老兄商量一件事,瓦里大土司请我去讲学——说是请过你了,你不去——我是要去的,那儿的烟是绝妙的。”弗之道:“这要看你的课怎样安排,问过江先生了吗?”白礼文说:“他这个人你知道,把人都当拉磨的驴,能放我走吗?”弗之道:“春晔为人热心认真,课程有统一安排,我劝老兄务必商量一下。”
  说话间,白礼文忽然叫起来:“什么香?你家炖肉了?”耸着鼻子使劲闻,要把那香味吸进去。一会院子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弗之笑道:“就在我家用晚饭吧。”遂出去对碧初说了。饭前白礼文到院外方便,厕所的土墙夹着几块砖,砖上有纹路,他执在墙上看了半天,又用手摸索,直到小娃来叫他,才回来吃饭。因快开学了,碧初想给大家增加营养,炖了一锅肉,白礼文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多半,尽兴而去。
  不知不觉间,暑假随着芒河的流水飘走了。
  《东藏记》
  第五章
  第一节
  开学几天后,接连几个星期,白礼文没有出现在课堂上。选古文字学的两个同学,一个经常缺席,剩下的一个找江昉先生反映情况。江昉回到龙尾村,特到白家,但见人去房空。房东说,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来接的。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噔噔地跑到孟家,质问弗之,学校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一个鸦片鬼,能负起教书育人的责任吗?发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气。弗之听明原委,说,没有想到他这样不辞而别,看来一时不会回来,还是先找人代课要紧。最恰当的人选是钱明经,不用讨论就定了下来。江昉又噔噔地跑到钱明经家,钱明经很高兴,前面的障碍自动消失了。他殷勤地请江昉坐,一字排开三杯茶,一杯是云南普洱茶,一杯是丽江雪山茶,产在玉龙雪山上,还有一杯不知是哪里弄来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条骆驼牌香烟,给江先生点上一支,说:“消消气,消消气,这门课换换人也好,白先生学问固然是大,可是教课有点落伍了。他若是霸着讲台,还真不好批评他,这样倒也好,倒也好。”又笑着说:“这话若是让白先生听见,一定反驳说,钱明经骨片没摸过多少,敢说我落伍,你不落伍几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吗。”说着江先生也笑了,钱明经接着把讲课的计划简要地讲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准备。
  这实在是个别情况,绝大多数教师都十分认真,哪怕只有一个学生也不肯马虎。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谈起白礼文的情况,两人都觉得他不再适合留在学校。弗之叹道:“这人极有才,要是能戒烟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又说些别的事情,秦校长道:“各方面的事很复杂,你那篇讲宋朝冗员的文章,重庆那边注意了。有个要员说孟弗之越来越左倾了,这是抨击国民政府。”弗之道:“谈不上,谈不上——我认为研究历史一方面要弄清历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为鉴。免蹈覆辙,这不是好事吗? 最近我又写了关于掠取花石纲和卖官的文章, 还是要发表的。”“道理很明显,但是有时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巽衡顿了一顿,又关心地说:“还有人说你鼓励学生去延安,以后可能会招来麻烦。”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励人留下来,只要抗日就好。老实说延安那边的人也对我不满,说我右倾。”两人相视默然。
  这种夹攻正是一个例子,表现了国共双方在团结的口号下,从未完全消除分歧。随着抗日战争的艰巨和持久, 军事摩擦日益频繁。 1941年初,发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变”。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局面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山河残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内耗。
  昆明重庆等地,在残酷的轰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应越来越困难。到四一年暑假,许多学校发不出教职员工的工资。教职员兼职做点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数人的心还是放在学校这边。很少完全改行。师生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用心教,努力学,又因昆明不在国民政府直接统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气很浓。这里还有第一流的头脑在活动。传播知识和追求真理从未停止,成为大后方学子向往的地方。
  澹台玮终于获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学了。他随重庆电力方面几位官员搭乘一架美国飞机。在飞机上的三十多小时里,他一直想着未来的生活。重庆的教师、学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师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时连饭都吃不饱,这是澹台玮最不在乎的。从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况。颖书、惠书仍在按部就班上学。峨今年毕业,她很想留校,做萧子蔚的助教,但萧先生没有同意,而是介绍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嵋因病,曾经休学,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脑袋瓜里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学校,曾寄给他一张飞机照片,表示欢迎。“我真坐着飞机来了。”玮玮想,“可惜不是中国飞机。”飞机经过好几次颠簸,到达昆明巫家坝机常严颖书来接他,一起到严家,宅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护兵。严亮祖连同女眷仍在安宁。颖书说:“就咱们两人,你就住在这里吧。”玮说:“我是要到学校去住的。”颖书道:“你不知道学校什么样。”“什么样也没关系。”玮答。护兵摆上饭,一时玹子也来了,玮和玹子分别不久,还是觉得久未见面似的,十分高兴。玮本打算先往龙尾村,看望三姨妈一家,因严家的车次日要往安宁,正好用这车看望大姨妈。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安宁小城在战乱中真是很安宁。因为有温泉,许多年来,有钱有势人家都在这里拥有别居。有的比较简陋,有的则很舒适。严家的房屋在一片树林边上,是两排平房,玮和颖书到时,前排客厅里有两个护兵在收拾。玮说:“大姨妈在哪里?”颖书说:“大概在念佛。”引着玮顺过道走到一间小屋,果见吕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玮不敢打搅。这时旁边屋里出来一位衣饰华丽的中年妇人,见玮玮踌躇,笑道:“这是玮少爷,还不快请太太。”玮心知这是荷珠,忙先问好,又说:“我没有事,等等无妨。”颖书入房,叫了一声“亲娘”,素初吃了一惊,转头看见玮,并不说话,脸上漾出笑容,玮把问候的话说了,交了带来的礼物。荷珠命人收好,说:“二姨妈太多礼,我们这里地方偏僻,没有好招待,况且现在还住着别的朋友——”玮玮不知自己是否受欢迎,只管望着素初。
  窗外一阵清脆的笑语声,两个女孩从树林跑出来。前面是严慧书,已经是亭亭少女了,后面的一个随着慧书跑过窗下,一抬头正好和玮玮打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殷大士!”慧书回头叫。大士跟了上来,低声说:“你家来客人了。”两人转到前面,走进客厅。慧书给玮和大士介绍。两人互相打量,暗自惊讶,心里说着同样的话:“世界上竟有这么漂亮的人!”
  慧书说:“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断道:“哪个说我要走。你莫非要赶我走。”说着格格地笑。大士家的别居在约一里以外,比严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总是大士来严家玩,慧书很少去。慧书微笑道:“就是要赶,你是赶得动的?”玮玮忽然说:“嵋那次摔跤——我说的是孟灵己,就是和你在一起。”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对了,你是孟灵己、严慧书的表哥,我知道了。”四人坐下说话。
  一会,素初念完佛,叫玮进去。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来。”开午饭时,玮不见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问:“你那个同学呢?”慧书道:“回家去了。不过我猜她还会来。”说着大士果然回来了,洁白如玉的脸儿红扑扑的,身后跟着一个护兵,拎着一个大蒲包。“你们猜这是什么,这是螃蟹,我去厨房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