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作者:刘醒龙    更新:2021-12-03 17:13
  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攥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
  “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
  “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圣天门口四八(3 )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知道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
  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
  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圣天门口四九(1 )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沙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沙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冲锋枪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
  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
  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冲锋枪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
  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
  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
  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
  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
  “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高官不是容易做,班超昔日把笔投,日后官封定远侯。马援兴兵破南蛮,文王闻之心胆寒。兵征西蜀是吴汉,八战八克神妙算。班固勒石燕然山,马蹄踏破雁门关。昔日李陵和苏武,往战匈奴身受苦,一点丹心辅圣主,留得忠心传千古。李陵被擒把身贪,苏武不敢降北番,囚在冷牢饿不堪,可怜吃雪又吞毡,七日七夜贬冷山,夜卧羊群苦避寒。番王倒下旨,羯羊子放你还,苏武明下誓,日出西方顺鞑靼。李陵赠宝剑,赐衣方为暖,天赐鸿雁把书传,十又九年才回南,李陵饯别泪不干,讨剑自刎雁门关,千古令人长悲叹!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强敌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圣天门口四九(2 )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