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刘醒龙    更新:2021-12-03 17:13
  独立大队的核心人员围绕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几天文章,还是没有想出再骗一次冯旅长的办法来。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独立大队的心病。
  圣天门口四五(1 )
  二百多号人躲在天堂过年,忽然得到情报,包括保安旅在内的几支政府军,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自行退回黄州一带。令独立大队全体人员咬牙切齿的交通员再次出现了。他带来的消息非常具体:第一军在六安附近连续打了两仗,消灭了政府军的四个半团,对苏维埃地区的第一次围剿被完全粉碎。随后,第一军与第十五军在商南会合,新编为工农红军第四军。跟在大好消息后面的命令,还是由张主席签署的,名字虽然熟悉了,内容却让人更加心寒:新成立的湖北、河南、安徽三省特区共产党委员会明确指示,独立大队除留下少量枪支和人员,其余身体强壮的战斗人员,火速携带前次从冯旅长那里缴获的各式精良武器,向北出发,与新成立的第四军主力会合。傅朗西特意与交通员聊过几次,了解到这位新来的张主席,从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回来不久,便被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到大别山区。张主席在莫斯科时,曾经见到过布尔什维克的天才领袖列宁。因为有这段其他共产党中央委员都没有的经历,张主席一到大别山,就希望别人像尊敬列宁一样尊敬他。他那挂在脸上的笑容里,仿佛含着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
  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言谈中,张主席经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使大别山区的武装割据运动尽快超过江西、湖南交界处的所谓中央红区的想法。
  安置好交通员,傅朗西将董重里他们叫到自己屋里。
  只有董重里为张主席的决定叫好。董重里坚守着自己的主张,闹暴动,抓枪杆子,就是为了苏维埃事业越来越兴旺,独立大队眼下的样子,不要说打不过冯旅长的大部队,就连对付钉子一样钉在眼睛里的自卫队也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这样游击下去,再过五十年,也难实现理想。
  董重里将想到的话全说完,傅朗西才点名叫常守义说一说。
  常守义不说革命胜利等大道理,一开口就说实际的事。往日动员穷人参加独立大队时就说好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在天门口过一种受人羡慕、受人尊敬的好日子,从没说过要他们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独立大队打仗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消灭马鹞子和自卫队。常守义越说火气越足,下这种命令的人一定被政府军围剿怕了,所以才觉得身边的人越多越好。说穿了,是他们没能耐,所以,不要说是张主席下命令,往后若有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和李主席下同样的命令,也是不能听的!否则,莫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就连帮富人看家护院的打手也会更加嚣张。常守义还说,杭天甲和杭九枫也是不愿意去的,不是他们不喜欢工农红军主力的运动战,一天一夜不睡觉,走上两百多里路,马上投入战斗,这都没什么。可是,他们离开了天门口,阿彩怎么办?丝丝怎么办?杭家惨遭灭门的仇恨由谁来报?常守义态度刁蛮地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将独立大队调离天门口,而他自己,哪怕死了也会托生成一棵树,长在天堂上,望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不等傅朗西点名,杭天甲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昔日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原因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张主席派交通员来调独立大队北上,恐怕是因为初来乍到,看到四处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国民政府军,担心个人安危,才发出这种不顾地方群众死活的命令。
  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傅朗西才批评常守义和杭天甲,说他们时至今日还不清楚革命成功的关键不在于个人和地方,而在于组织与全局。傅朗西不许别人再说话,他独断地决定,先找一个靠得住的地方,自己留下养病,其余的人全部跟上交通员走。风高月黑的时候,麦香熬好一碗鸡汤,照顾着傅朗西喝下去。两个人脱光衣服不问生死地上了床,一直闹到所有鸡汤全部化作汗水冒出来,麦香才将傅朗西放开,由他去宣布那个异乎寻常的决定:拂晓之前,独立大队向天门口发动一次佯攻,有战果更好,没有战果,只要将马鹞子的自卫队全部赶进小教堂里,也是胜利。独立大队开始往山下运动,傅朗西站在路口摆出一副给大家送行的样子。等到大队人马走远了,他才扔下一向出行必坐的黑布抬椅,在返回来接应的杭九枫和董重里的照应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天门口的公鸡叫完第三遍,杭天甲瞄准小教堂顶上放哨的人影果断地打响第一枪。占着小教堂的自卫队仗着一挺机枪和一支冲锋枪,与既有夜幕之机可乘、又有新缴获的十几支冲锋枪可使的独立大队打了个平手。独立大队的人只有缴来的那点子弹,舍不得一下子打光。打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一声声喊着要马鹞子开门投降,到时候保证会留一个全尸,交给线线。马鹞子不多说话,哪里有声音,就让机枪往哪里扫。
  天快亮时,喊话的人变成了杭天甲,他质问马鹞子为何将杭家的骨肉藏进小教堂,若是还没苕透顶,赶紧将一镇送出来,否则就要放火烧房子。马鹞子让哇哇大哭的一镇在窗口上露了露脸。
  “要烧你就烧吧,我们父子都在这里!”
  “一镇的老子在这儿!马鹞子你是他的一个屁!”
  “等到一镇开口说话了,你就明白谁是老子谁是屁!”
  杭天甲真的弄来许多稻草,烧起铺天盖地的烟。
  趁着烟雾弥漫,傅朗西一行悄悄地摸进紫阳阁。
  圣天门口四五(2 )
  将傅朗西放在雪家养病的计划,只有几个人知道。
  枪一响,梅外婆就将雪柠搂在怀里。傅朗西进来时,雪柠只是换了一种姿势,仍旧守在梅外婆身边。按照事先商定,先由董重里说点客套软话,再由杭九枫将利害关系声明。董重里在雪家住过,他很怀念那段日子,并对因此给雪家带来的伤害深表歉意,哪天独立大队回来而且不走了,一定会很好地报答。董重里相信,梅外婆先前能留自己住在家里,后来又救了丝丝和线线所生的孩子,肯定也能够保证傅朗西的安全,治好傅朗西的病。董重里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外看,以为杨桃在那里站着。随后,杭九枫说,这一年来的斗争实践,让他明白,千道理万道理,只有保住人头和保不住人头才是最大的道理,从今日起,傅朗西就是雪家的命根子,傅朗西不出问题,雪家也就安全,若是傅朗西身上的毫毛少了,雪家就会有人要掉皮,如此类推,不用细说。到最后,杭九枫还用上了董重里说时书的文词儿,天下男人都一样,莫看平时怜香惜玉,真要辣手摧花,哪怕要用太阳做斧头,月亮当弯刀,也不会有人犹豫。杭九枫没能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梅外婆一挥手就将他的话驱散了。
  梅外婆对雪柠说:“你是雪家人,这事由你做主。”
  雪柠指了一下傅朗西:“让他留下,别人都可以走了。”
  董重里憋得满脸通红,心里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
  梅外婆说:“董先生放心,傅先生就住在白雀园里。阿彩走后,院门一直上着锁,没人进去过。傅先生在里面住着,外面的锁照旧不去。雪大爹生前留下不少书,等傅先生看完这些书,身上病估计也该好了。至于日常起居,我们会让杨桃来招呼,以她和董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会走漏风声的!”
  傅朗西说:“既然这样,就让杨桃来和董先生见一面。”
  杨桃来后,董重里脸色更红了。杨桃痴望着董重里,嘴里对梅外婆和傅朗西说的话,完全不是心里所想。如果董重里和杨桃没有见面,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两个人的心情可能会好些。董重里对杨桃说:“你瘦了!”杨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数语,让杨桃在董重里离去时,哭成了泪人。董重里也伤心得好久说不出话来,半痴半呆地,攥着杨桃塞在手心里的一块手帕,直到跟着队伍撤过西河,才想起来打开看看。
  小街上的烟雾还没散尽,撤过西河的独立大队没有马上回到莽莽苍苍的天堂。站在独木桥头清点人数的董重里,担心有人趁机回家看看,没有赶上队伍,数到最后才发现交通员失踪了。他让队伍停下来,重新清点后,还是没有见到交通员。为了保持与张主席的联系,替代傅朗西的董重里一声令下,独立大队在天亮时分再次杀入天门口。不明底细的马鹞子,连忙带着正沿小街搜索的自卫队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里一点周折也没费,就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交通员。
  他趴在杭家废墟中,后脑勺上有只圆圆的枪眼。
  杭九枫不肯抬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在他看来,交通员毫无疑义是个逃兵,只有当逃兵的人才会将后脑勺朝向敌人的枪口。一旁的杭天甲没听完就发起火来,斥责杭九枫是在胡言乱语,马鹞子的人躲在小教堂里不敢出来,这样的时候用得着当逃兵吗?杭天甲肯定交通员是个了不起的孤胆英雄,独立大队成立以来,所有上级的消息都是他来传达的,一次事也没误过,只有这一次,上级的命令太不得人心了,如果照着命令去做,那会耽误独立大队的大事。人生如灯,不管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都能让它熄灭。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枫背起交通员的尸体,一溜烟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坑,草草埋葬起来。堆完最后一黄土,杭九枫才问杭天甲有没有注意,交通员后脑勺上弹孔是手枪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