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刘醒龙    更新:2021-12-03 17:13
  有一种说法,如果将这样的茸毛弄到女人身子里去,莫说二十岁三十岁,就是七老八十了,也会一天痒几次。卖到妓院里的女人,若是又哭又闹不肯接客,鸨母就会用老鼠毛,害得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婊子。多少年来,天门口人对这种茸毛又爱又恨。
  老鼠跑到段三国眼前,段三国正在晒场上同常天亮说话。
  比起昨日,今日又热了一些。常天亮坐在那些新打下的麦粒中间,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不让鸡猪鸟雀靠近,一天下来,可以换回小半升麦子。隔着大片金黄的麦粒,常天亮对那些想偷嘴的家禽野鸟说:“你们敢吃段镇长的麦子,小心麦子咬嘴巴!”身为常守义的儿子,父亲带头闹暴动,见势不妙又跟着独立大队走了。瞎眼睛的常天亮,成了马鹞子第一个要杀的人。马鹞子最终没有杀他,原因有二:一是雪柠拼命保他,雪柠说的都是事实,莫看常守义是苏维埃的副主席,将富人家的东西全分给了穷人,常天亮却是天天饿肚子。常守义从没管过自己的儿子,原先跟着董重里说书的依靠也没有了,吃的喝的都是雪柠在接济。二是常天亮自己没让马鹞子找到多余的借口,马鹞子要他一连三十天,夜夜都说新书。常天亮做到了,连第二个月的说书都没有半点重复。马鹞子就放过了他。段三国家的田地不多,收的麦子也有限,但他也跟别人一样请常天亮帮忙看晒场。
  “这样说不好,别人听了,以为我真的心狠手辣。”
  “我不会乱说的,段镇长你是天上飞的老鹰。”
  常天亮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段三国也跟着往高处看。几只老鹰在白云的映衬下,正在忽近忽远地盘旋,那些厚着脸皮总想偷吃麦子的雀鸟鸡鸭,全都吓得藏了起来。望着老鹰,段三国想起小时候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话:鹰是瞎子的眼睛。双目失明的常天亮真是这样,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天一热,老鼠就忙着换毛。沿街的房屋山头墙都是独立的。两道相邻的山头墙之间只能勉强让一个人通过。因为有挡雨的瓦檐,屋顶上的距离更近了,老鼠用不着费力,就从这家屋脊跳到那家屋脊上。老鼠顺着屋脊往前走得很顺利。街上更热闹了。马鹞子带着两个勤务兵,从小教堂里钻出来。有人迎上去:“马队长,试试你的本事,用枪将老鼠打下来。”马鹞子朝屋脊上看了看,扭过头来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我这枪里的子弹是羊屙的屎呀,它要三升米才能买一颗!”“马队长若是一枪能将老鼠打下来,我愿意出三斗米!”几个反水回来的富人异口同声地说:马鹞子若是一枪打下屋脊上的老鼠,不仅每人出三斗米,还要另加一块银元。马鹞子骂了一句极脏的话,伸手从腰里拔出手枪,冲着常天亮身边的石磙一扣扳机,尖锐的呼啸拖着长尾巴划过头顶。试完枪,回头往屋脊上看,老鼠早不见了。“马队长也会声东击西了!”马鹞子听出这话不是恭维,命令两个勤务兵,钻过山头墙之间的夹缝,到屋后去将老鼠撵出来。勤务兵们去了一会儿,老鼠又在屋脊上出现了。重新露面的老鼠不再大摇大摆,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马鹞子眯着左眼,盯住随着右手伸出去的手枪,正要扣扳机,天上突然闪出一道阴影。被枪声惊走的老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掠过尖尖的小教堂顶,无声无息地抓起屋脊上的老鼠,又无声无息地蹿入高空。马鹞子反应很快,手腕一转,别人还没明白过来,枪就响了。刚刚还在高飞的老鹰应声变成一块石头,垂直坠落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黑乎乎的老鼠从老鹰的爪子里掉下来,落在段三国家门口,摔得肉肉响。即将坠地的老鹰突然抖动半边翅膀,贴着屋脊和树梢,挣扎着飞入后山的丛林中。
  “哟,母老鼠怀了儿!”站在门后的线线最先看清,从摔碎的老鼠肚子里迸出来的几只红肉团是些没长毛的小老鼠。
  “这还用得着说,不是母的,就不会生儿子!”周围的人不怀好意笑起来。段三国一变脸色:“会生儿子又么样啦?不是我说丑话,穷人家的儿子若是跟着独立大队跑,肯定要吃马队长的子弹头,富人家的儿子一进自卫队,就会挨杭九枫的铁沙炮!”一向谨小慎微的段三国突然换了一个嘴脸,两只眼睛红得发紫,不仅让大家不习惯,更让大家看不惯。富人也说,穷人也说,大家一齐将段三国说的后半句话挑出来,当面向马鹞子挑唆。
  马鹞子听后反而说:“段三国若是共产党,还用得着我来清剿吗?”
  说话时,马鹞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线线。线线也在看马鹞子:
  “你的枪法真准,就像说书里的百步穿杨。”
  马鹞子没有回话,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段三国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妻子正在灶上专心致志地剁着早上打回来的猪草。段三国二话不说,抬起脚来就踹,毫无准备的妻子差点趴到锅里去了:“你这个光赖孵不生蛋东西!”
  圣天门口三五(2 )
  妻子抬起身子争辩:“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这两个女儿可比鸡蛋难生许多!”
  段三国更生气:“要生就生儿子,光生女儿,便宜都让别人占尽了!”
  段三国越骂嗓门越大,像是故意让门外的人听见。
  打了女人,段三国仍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后门口瞪着一望无际的河堤不出声。妻子炒了一碟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段三国伸手拈上几颗放进嘴里,磨豆腐一样乱嚼了一通,连着瓜子壳一起咽下去。看着他一连吃了几把,一旁站着的妻子忍不住劝他:“都当上镇长了,要一个好的吃相,吃瓜子得吐壳,吃花生要剥花生皮。”段三国又生气了,开口就骂妻子没韬略,男人才收几天课税,她就在家里摆阔,炒一两瓜子竟然放了半钱盐,自己是舍不得瓜子壳上比霜还要厚的盐,才不吐瓜子壳的。段三国抓起葵花子继续往嘴里放。
  两排牙齿咀嚼时发出的声音,比两只狗趴在街边同时啃着一根牛腿骨还要响。
  葵花子还没嚼完,就听到马鹞子在门外叫:“真香!”
  一种与极度气恼格格不入的笑意在段三国的眼睛里高速闪烁起来。妻子以为马鹞子闻到葵花子的气味了,正要藏起一些,段三国胸有成竹地说:“马鹞子哪会在乎这点葵花子,他闻到的是女人身上的肉香!一会儿我同马鹞子说话时,你不要打岔,不管说什么,你都要给我帮腔。”
  马鹞子进屋来,跟在身后的勤务兵,手上掇着一副尚在冒热气的蒸笼。打开后,露出一只整鸡,一只整猪头,还有一条鲤鱼。马鹞子随身带着一瓶酒。段三国在马镇长家见过瓶子装的酒。他将瓶子酒放在眼前晃荡了好几次,还不停地叫妻子过来看,却不知道瓶子酒如何开。
  马鹞子炫耀说,自己一向喝瓶子酒,从来不肯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往外撬那瓶塞子,总是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对着瓶口开一枪就行。马鹞子从腰间拔出手枪,交到勤务兵手里,让他站到门外去,只要不是独立大队的人来了,就算天上往下掉珠宝,也用不着进屋报告。马鹞子要过一把剪刀,先将酒瓶上的火漆划破,再用刀尖一点点地往外撬那软木塞子。软木塞子砰地跳向空中,带来满屋的酒香。马鹞子亲手拿起酒瓶,将桌上两只酒盅一次次地斟满。段三国一开始还惦记着自己是这屋里的主人,慢慢地就不提这些了,他将空了的酒盅往桌上一放,大声咒骂那些借着老鹰抓老鼠嘲笑他没有儿子的人。一遍不解气,段三国又从头骂了一遍,越骂气越多,喝酒的速度也加快了。
  “不管怎样说,你还有两个女儿。”马鹞子眼圈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我娶了两个老婆,一直被我养得像肥田熟地,秋天我没少往地里撒麦种,春天我也没少往田里插秧苗,这么多年,除了屙屎屙尿放响屁,那么肥的地方,就连野麦稗子都没长出一根。我这样子如果没有几个儿子,好多人会笑出大肠来!”
  “既然已经娶了二房,干脆再娶一个三房。”段三国这时已经醉了八分,“你看得中我家老二吗?打小就有人说她是生儿子的相。只要你点一下头,回头来一乘轿子将她抬走就行!”
  段三国主动说出来的话,让马鹞子倍觉高兴。他举起酒杯,重重地敬了段三国三次。在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眼里,线线瘦得好看不好看,那是当少女的事。结婚了,怀上男人的血脉,越瘦的女人越会心疼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不会用来长自己的肉,而是拼命往脐带里灌、往胞衣里灌。段三国仿佛醉得更深,说起话来句句都像是在夸口,天门口这么多的女人,能让他看上眼的只有自己的二女儿线线。段三国甚至还可惜天门口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像线线那样具备生儿子的天赋,这样的女人只要有第二个,哪怕有一天傅朗西带着独立大队打回来,重新搭起戏台,公审他鱼肉百姓强占民女的罪恶,自己也要娶她做二房,生出一线香火、一根血脉来。
  段三国的妻子很会配合,找借口让线线在酒桌旁现了两次身。
  马鹞子的眼睛已经不会转弯了,线线走到哪里,马鹞子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趁着酒兴,马鹞子叫了一声岳父:“我将话说在前头,只要线线给我生出儿子,不出三天,我就将前面的老婆都休了,让线线做大房。”
  “用不着这样客气,线线还没嫁哩!”段三国的醉意又深了一分,“金银金银,金子总在银子前面,我不将丝丝嫁出去,线线就不能与你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