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刘醒龙    更新:2021-12-03 17:12
  这些人革命起来,往往不顾生计,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后到处涂鸦:杀人者打虎武松者也。革命的敌人应该是旧政府,旧政府一倒,革命就应该结束。中国不然,旧政府垮台了,敌人反而更多,志同道合者往往在一夜之间成为死敌。革命对社会进步的破坏,比被推翻的旧政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汉朝末年、隋朝末年、唐朝末年的暴力革命后,其人口仅仅为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在欧洲,蒙革命之害不过一二年,而得其利则达数百岁,所以革命一次,文明程度便进步一级。中国正好相反,蒙革命之害者动辄百数十岁,得其利者不到一二年,所积累的文明,也跟着玉石俱焚。
  傅朗西不是不听梅外公的宏论,也不是听不进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这场革命,将要开创历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脸上多出一块潮红。他们打开乌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对着酒瓶口喝了起来。
  梅外婆上前告诉傅朗西,他这样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当众小心提醒,他这样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说话,乌拉抢着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药。
  说着话,乌拉举起酒瓶:“为了托洛茨基,干杯!”
  傅朗西举起酒瓶回敬一句:“为了斯大林,干杯!”
  放下酒瓶,乌拉激动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话,如果不听托洛茨基的教导,布尔什维克就会变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驳地说,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争吵起来,乌拉脸上露出俄国人固有的傲慢:
  “你们这儿乡巴佬太多,只会分田分地强占别人的财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是一窍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兴,站起来将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辞的话也没说,扭头出了大门。
  坚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楼街,好不容易从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买回一盒盘尼西林,准备送给傅朗西,治疗他那所谓的肺病,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傅朗西的人影。问过乌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经辞了副官之职,要到乡下去动员农民。
  梅外婆很伤感,在她眼里,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顾一切地四处奔波,无疑是将生命往绝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云的雪柠发现傅朗西来了。
  梅外婆丢下手里的事,跑到门口去迎他。傅朗西当晚就要乘轮船离开武汉,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告别,而是来告诉爱栀,七小姐仍在设圈套,想将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风报信,傅朗西还出主意说,整个武汉三镇只有柳子墨能够让七小姐改主意。这一次,傅朗西说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亲是开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礼门附近,长得一表人才。七小姐总在背后谋划如何约柳子墨一起看戏,却又不敢当真。梅外婆谢过了,转身将那盒盘尼西林拿出来交给傅朗西,嘱咐他找个会打针的医生一口气将它打完。
  傅朗西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走了傅朗西,家里平静下来。
  梅外婆波澜不惊地对爱栀说,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将雪狐皮大衣给她好了,再好的东西,如果总给人带来烦恼,就不值得留。世间万物万事,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乐是最不划算的。爱栀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身来却赌气地叮嘱雪柠,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将这雪狐皮大衣让给别人。
  好在乌拉来了。乌拉自告奋勇去找柳子墨。
  雪柠独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着天空,看那遥遥不可触摸的白云神秘地变幻身姿。在她的眼睛里天上的白云已经有十几种了,譬如眼前这些,像绵羊,像白狗,像兔子,还有像梅外公头上苍苍白发的,可就是达不到柳子墨所说的二十四种。雪柠对着天空小声地问,为何柳子墨对天上的白云如此了解呢?那既不是他家养的鹦鹉,又不是他家养的鸽子,难道他有翅膀!
  圣天门口七(1 )
  时间不长,柳子墨就捎信过来说,七小姐再也不会找麻烦了。乌拉不无得意地说,在一个由托洛茨基统领的世界里,莫说雪狐皮大衣,就是落在地上的一根鸡毛,也会得到执政者的充分保护。
  “有梦想的男人才是天下女子心中的最爱。”
  爱栀深情地望着雪茄和乌拉,一再强调。
  乌拉安排了一个与柳子墨见面的机会。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在汉水与长江交汇的水天一色的景象深处,蕴藏着比雪柠想要弄清楚的二十四种白云更复杂的事情。这一天《中央日报》和由此派生出来的《中央副刊》创刊了,各版主笔都希望梅外公能亲临发刊会场。整个三月份,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四日,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七日,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办;八日,全省妇女协会第一代表大会召开;十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二届三中全会召开;十五日,英租界正式收回;二十日,国民政府各部门委员宣誓就职,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同一天成立的还有武汉三镇新闻记者联合会。所有这些活动的邀请都被梅外公拒绝了,梅外公还要求家人不要出入公众场合,不给任何人留下同流合污的口实。
  那一天,梅外婆带着雪柠去见柳子墨。
  “在我的家乡,春天的太阳属于诗和梦想。”
  乌拉曾经这样说过。饱读诗书的梅外公从没有说过春天的太阳属于唐诗或是属于宋词。雪茄取笑乌拉,中国人也有关于太阳和梦想的说法,那个成语叫白日做梦。这一年春天的太阳从汉口升起来时,梅外婆和雪柠去了由柳家捐建的辅德中学礼堂。她俩一到,柳子墨就开始演讲。
  柳子墨的声音让雪柠想起梅外婆常去唱诗的教堂里的回声。
  风雨中有你的身影
  每条路上留下你的脚步声
  披星戴月脚步匆匆
  今日北山谷明日又上南山岭
  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羊的好牧人不是雇工
  一颗滚烫的心至死忠诚
  迷羊流离小羊哀鸣
  牧羊人的心中怎能安宁
  谁是牧羊人,谁是牧羊人?
  柳子墨站在讲台上朗诵的这首诗,雪柠早从梅外婆那里听
  了无数遍。外婆的念诵
  只是让她有些感动,从未使她脸红。今天听演讲的人差不多都是年轻女子,七小姐也来了。雪柠脸红时,她们也跟着脸红。雪柠只顾看柳子墨。奇 -書∧ 網柳子墨后面的话,她要么听不懂,要么没有听。若不是梅外婆后来告诉她,柳子墨说,他在日本那边的书已经读完,此番回国,是为了在龟山上建一座测候所,深入研究国内的气象变化,雪柠肯定对这些一无所知。
  柳子墨在台上演讲,台下有人拿着本子挨个请大家签名认捐。
  轮到她们,梅外婆让雪柠写。
  雪柠看看前面,七小姐名下竟写着五百块银元。
  她提笔一挥,飞快地写上一行字。
  梅外婆看过后,脸上像花开一样,笑出一层细细的皱纹。
  柳子墨演讲完,请大家认捐的人便站在他的身边,逐个念起认捐人的姓名和认捐款额。雪柠竖着耳朵往下听,身边那几个认捐人的名字都念过了,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当她失望地以为,柳子墨一定不高兴自己的认捐时,台上那人冲着柳子墨神秘一笑,然后大声请他来宣布最后一名认捐者。
  “雪柠——白云二十四朵!”
  伴着所有人的笑声,柳子墨从台上一直走到雪柠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鞠完躬,柳子墨伸手过来要抱她。雪柠躲在梅外婆身后,冲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柳子墨惊恐地叫起来。柳子墨没有在意雪柠的满脸羞涩,回到台上,将开始演讲时朗诵过的诗重新朗诵了一遍。
  在女人的鼓掌声中,雪柠凝望着柳子墨:“我晓得爱了!”
  梅外婆脸上出现一种神圣:“你真幸运!趁着还有几年时间,好好享受女孩子的快乐吧!”
  “不过,暂时你还得将这话藏在心里。”梅外婆又说:“只用那看不见的红线将你所爱的东西拴住,让它安宁地在前面引路。”
  从辅德中学礼堂出来的那段路不好走,雪柠顾不上低头盯着脚下的坑坑洼洼,她一直仰望天空,记住每一朵从头顶飘过的白云的样子。因为高兴,梅外婆变得特别安详,要进家门了才开口:“柳子墨的身上有着浓浓的福音。”雪柠的眼睛瞪得老大:在梅外婆的言词中,福音是一种无上的赞美,多少年来,梅外婆只用它来形容过梅外公。雪柠曾经问过梅外婆,是不是只有梅外公身上才有福音。梅外婆只是笑一笑,耐心地将答案留到今日。
  这天晚上,雪柠刚一睡着就开始不停地说梦话。
  圣天门口七(2 )
  常娘娘叫醒她,喂了半杯水。雪柠两副睫毛刚往眼皮上一搭,嘴里的梦话又冒出来。实在没办法了,常娘娘才将爱栀叫过来看。爱栀将雪柠抱在怀里摇了半夜也没用。天亮后,梅外婆得知雪柠的情形,就说夜里如果还是如此就由她来管。雪柠再三保证夜里不会再闹,可等到天黑,人一发困,清醒时的许诺便无法兑现。梅外婆坐在床边听了听,俯下身子,贴在雪柠耳边说了一阵。说到白云时,雪柠的眼皮轻轻跳了几下。梅外婆继续将柳子墨朗诵过的诗,小声重复几遍。睡梦中的雪柠轻叹一声,翻过身来,梦话没了,呼吸声也变得舒缓均匀 .
  雪柠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向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