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杨安永    更新:2021-12-03 16:48
  从此她告别了ABCD,1、2、3、4.……,图纸、资料却和衣、帽、鞋、袜、肥皂、口罩打起交道来。可是她的文彬呢,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同样遭到了厄运,也领略到人生的沧桑。自从和彼得罗夫发生了那次拉扯后,让二曹操、文志华在老电业那里添油加醋地一汇报,有理也变成无理了。责成保卫科马上派民兵看押起来进行隔离审查,要不是局里另有看法,早就送到大墙后面去了。检查写了一大打子就是过不了关,老电业又把张师傅因郭云之事对他的责备都一股脑儿地发泄到了文彬的身上。加上二曹操的无限上纲,文志华的火上烧油,把一点点火星变成了熊熊烈火,烧啊,烧啊。工地上专门把这件事情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抓,所以在大会上点,在小会上批、斗,紧接着政治压力、组织手段、物质待遇也如急风暴雨似的袭来。接着又把对他的处分报局,还没有等到批复工地就执行了:文彬被降了“一”级,行政记“大过”一次,工程师的技术职称也被取消了,而且下放到锅炉本体班劳动,进行思想改造。和郭云一样告别了图纸、资料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下放生活。有计的使计,有权的弄权,房管袁科长和大屁股也做了相应的反映,利用手中那点权力把文彬从二楼赶到了三楼尽东头那个做储藏室的洗脸间。这一切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早领略过世态炎凉的人也就不已为然了。而使他心灵上感到最痛苦的还是事业上的不成和爱情上的不就。他对郭云来说并没有粗暴的追求,郭云对他也不是温柔的就范,他们的爱情基础完全是在共同劳动、工作、学习中建立起来的。这种志同道合的爱情应该是幸福、美满的,谁知好事多磨,正当那爱情幼苗拔节上长的时候却遭到了一场无情风雨的摧残。爱被毁了,但与此同时恨却在上升,这毁人前途、夺人爱的恨何时才了。使他感到愤怒的是那个高鼻子兰眼睛的彼得罗夫跟他的国家一样霸道,真悔恨没有一椅子把他脑瓜砸烂,更使他感到压抑的是,随之而来的风语谗言,就如一根根无情的钢丝鞭子在抽打他的心,使他的人格,他的尊严,受到了无情的摧残。心情上的郁闷,使他沉默寡言。上班闷着干活,下班就一头扎在那个洗脸间里。但是他一想起郭云工作上的配合、事业上的志同,他危难时给他的友谊,在那次事件时那失神、惨淡走掉的面影;想起了文志华那刻薄的咒骂,他的心都碎裂了,一种矛盾的心情在他的内心深处交织着。爱情啊,就如长河割不断;爱情啊,又如灵魂附体一样扔不脱、甩不掉了,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
  这天晚上(也就是郭云险遭房管员大屁股侮辱的那个阴冷的夜晚)雨沥沥淅淅下个不停。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游思沉沉使他慢慢地飘离了。他迷迷糊糊而又朦朦胧胧,恍惚觉得有人把门推开了。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郭云走了进来。她还是那样惨淡凄苦,双眼挂着泪珠,含恨地说:“文彬,你好狠的心啦,我受了那么大的冤枉,你倒听信谗言,相信那个鬼把戏,难道你就不相信我对你的真诚?”她在他的身边站住了,那一双深情的眼睛带着忧郁久久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有爱、有恨、有责备、有温存、还有自尊。文彬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看见了她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熟悉的眼睛,不觉喉咙一阵发热,嘴唇一阵颤抖。他忙站起来朝她走过去激动地说:“这都怪我,我,我……” 郭云朝后一退,好象有意躲着:“你应该仔细想想,脑子要放活些呀,这不是军队,也不是学校,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不能再书生气了。”说着她手捧脸哭了,声泪俱下哭得多么伤心啊。泪水成串地往下滴落:“我们住在一个工地,宿舍相隔不到一百米,为啥就不来看看我?”她硬咽的说不下去了。是啊,文彬低下了头,等他抬起头来要上前拉她的手解释时郭云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她又回过身来,带着满脸哀怨说:“真是痴心的女子,负心的郎啊!”
  文彬的心象被锥子在扎,身上被鞭子在抽,是呀,他想起郭云的为人,郭云的处事,唉,是自己多疑了,应该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这样才是真诚相见啊。他慌忙叫道:“小云,郭云,郭云同志,你等……”郭云并没有回答又把身回过去走了。他忙追去,不知是什么拌了他一跤,他定了定神,哪有郭云的影子呢,门并没有开,雨还在下着,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啊。他仔细地回味着梦里那些话又觉得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灵和现实的反映,想起来郭云说的都是实情,听起来好不悲凉凄楚,句句都打动了人,不,是在揪他的心。他记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戏,他,他负疚极了,是自己太对不起她了,应该去找她,应该马上去找她呀。
  他起身走出宿舍,冒雨往郭云的宿舍跑去。雨下的更欢了,雨丝中还拌着股股阴冷的风。晚秋的风啊,已经不那么温和了,加上雨的飘洒,不免使他打了几个寒战。外面人迹稀少,只有水坑中的蛙鸣和泥穴中的虫叫,除此而外就是几只夹着尾巴浑身湿淋淋的野狗在寻食和几盏映着雨丝的路灯。
  几个月,他和郭云心灵上那根弦断了,他一直在矛盾中徘徊,总有那种“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觉,心里一直孤独惆怅。他十分痛苦,他对郭云的爱还是很深的,埋在心底那根琴弦总是发出顽强的颤音,这响声使他心灵激动,使他的脚步加快了。突然他看见一个高大粗胖的身影象个幽灵从单身楼口慌慌张张飘了出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他妈的,一个臭婊子还假装正经。”文彬仔细一瞧原来是大屁股。只见他那窝瓜脸在路灯照射下轮廓分明地显得怒气森森的,活象一个夜叉。他又一抬头发现二楼那独亮的房间窗扇“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郭云端着一盆水“哗啦”一下泼了下来。水不偏不歪正好落在大屁股的身上。他吓了一大跳将身一蹦,弄得象个落汤鸡,然后抱着头朝那窗口一跳脚使劲啐了一口:“呸!妈的,破货,看我能不能收拾你这个骚娘们儿。我看你美,从明天起就让你搬出那个养汉的单间。”
  看到这一切,又听到刚才的恶言秽语,文彬不觉心里一紧,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呀。大屁股看到文彬又故意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
  文彬停住了脚步,愤恕地盯着那个夜叉在如麻的雨丝中消失了。文彬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冲击和挫折,愤然和羞辱再一次碰击着他的胸膛:难道她……,他不愿意往下想了,来时那怜惜和忏悔的心情如云烟般地飘散、消失。他那心灵上刚刚愈合的伤疤又被人戳了一家伙,血从心底直往下流。他气愤地把脚一跺,在心里说:“莫莫莫!”然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爱恨交加的双重负担回到自己的洗脸间去了,那血好象顺着他的脚步也一滴一滴跟去染红了归途。这一晚他不但整夜睡不着,而且他的心也整夜在哭。
  第二天一上班那风言恶语又和上一次一样在整个工地飘散。张文彬的心已经变得象颗玻璃珠子又冷又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找郭云了。
  几度秋黄,一恍几年过去了,国际上的事情也发生了风起云涌的变化,论战的结果,随之而来的是逼债,撕合同,撤专家,搞禁运,彼得罗夫春梦未成也就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卷回去了。然而张文彬和郭云之间的雾并没有散,文彬的那些处分还是象一个沉重的包袱被压在身上难已直起腰来。理论根据是不管现在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但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给他的处分还是正确的。唉,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什么有理和无理,在那缺乏法制的年代还不是嘴巴说了算,所以就象孙猴子头上那个金箍一样撕不下来。平时不但受到压制,每当运动一来总是受到冲击,精神上也经常受到压抑、折磨。这特定的环境和生活,培养了他典型的性格,使他变得孤傲冷漠,和郭云差不多少,常常一个人不是在烈风中疾走,就是在夜月下慢步,要不就是在自己那洗脸间小天地里拼命地读书,对于别的一切他已经麻木迟钝了。
  二
  雪拌着凛冽的北风大朵大朵地下着,象三月的柳絮,象五月的梨花,飘转、飞旋。积满了大地,压弯了枝头,只有寒梅独放,青松高摇。啊,这才是疾风知劲草,冰雪知高寒了。
  文彬自从和方林接触后,生活似乎有了一些起色和变化。好象心里那些濒临死亡的东西在春天到来之际慢慢地在复苏起来。是生命?是力量?是理想?是希望?他好象明白,又似乎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在悄悄地变,悄悄地埋葬创伤和痛苦,暗暗地激励自己奋进和创造。明显的是,他昨天在无意之中见到郭云的情景,他们走在一条窄而直的小道上,郭云走过来,他走过去。那熟悉的脸型和那熟悉的眼睛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相互而视了。两个人都突然站住,特别是郭云,她好象一个特写镜头久久地凝结在那里。她嘴唇欲动,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那眼睛里带着一种怨恨、责备、自尊和温存的光芒。文彬感到自己在被郭云那奇特的目光烧灼着,袭击着,逼得他把头低下了,等他抬起头来郭云已经绕着他走过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四目相对闪电似的一击,迸出了多少痛苦、心酸、哀怨和自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