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杨安永    更新:2021-12-03 16:48
  那闪光从远到近,那雷声也由天外跑到了头顶,还没有走到半途,一阵瓢泼的阵雨哗哗地浇了起来,把他的全身都淋透了,回到宿舍一躺下就没有起来。雨整整地下了一天,它时大时小,但很少停歇,当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反而下的更欢更大起来。股股恶风把窗扇吹得哐啷哐啷直响,豆大的雨点随风飘进屋里、洒到床上。他的病情也随着雨点风声和时间加重起来。他浑身发冷,头爆裂似地疼痛,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似乎置身于沉浮的云朵和摇荡的水波之上。他发现文志华穿着崭新的服装朝他走了过来。他忙说:“志华,我病了一天一夜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呀?”说着他伸手去拉她,可是对方没有接,反而扳起一副冰凉的面孔说:“别靠近我!”接着抬起手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大叫一声醒来,只见眼前一片昏黑,这才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在高烧已经病得不轻了。
  二
  在这急病多事的危难时刻,他是多么地需要友谊和爱情啊。可他的志华呢,他哪里知道,自从老电业找他谈话之后就连照面都不打了。她可能意识到再和他保持原有的关系会危及到自己的前途和安全。出于自身的利益和防卫感,大难当前就各自飞了。于是她赶忙写了一张大字报贴了出去,不但要和张文彬划清界线,断绝恋爱关系,同时还揭发了他崇拜父亲学术权威,埋头读书,不问政治的单纯技术观点和走白专道路的倾向。这真是人心难测、水深难量、见利忘义,有点不近情理了。他病得很沉,呼吸十分急促,内心也感到阵阵难受,想动动不了,想叫又叫不出来,慢慢地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门被轻轻地敲着,声音是那样的轻,间隔又是那样地缓,过了好一会门才被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窈窕妙龄的姑娘,她左手提了一只竹皮暖瓶,右手端了一碗鸡蛋面汤。进得门来她把暖瓶和面汤放在条桌上,回身又忙去关门、关窗。又找来一个方橙子放在床前,才俯身望着紧闭双目的张文彬。不看则可,一看到着实吓了她一跳,只见他颧骨高高地撑起,双眼深陷阴黑,嘴唇焦灼泛白,两腮似乎都没有了。啊,这才几天,怎么病成这个样了。出于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和怜悯感,她轻轻地叫道:“张工,张工。”见无声息,她又忙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得一股热浪随着扑面而来。“好烫啊,他是烧昏迷过去了。”她用手摇了几下着急地高叫起来:“文彬,文彬!”对方只有急促地呼吸却仍没有回答。她焦急地望着窗外,雨又在下了,雨点打着高高的柏杨树叶叭叭地响,随着几片黄叶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她回过脸看着病人那消瘦苍白的面颊心不觉一沉,接着就慌忙地奔出门,冒雨朝医务室跑去了。值班的大夫已经下班,只在玻璃窗内挂了一块写着医生名字的牌子,她又转身去找,等她来到张大夫家门口时全身已经被雨淋湿了。头发粘着面颊,衣服也紧贴肉皮,水顺着头发双肩直往下流。医生看着她那疲惫而又有些苍白的脸,起伏的胸脯和煽动的鼻翼忙问道:“小郭,看你淋成这样,是有病了吗?”
  “不, 我没有病张大夫。”郭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有一个重病号,请你快去一下。”
  “谁?”
  “张文彬!”
  一种防卫感使医生迟疑了一下:“现在正搞运动,是不是请示一下王主任呢?”
  “大夫,我求求你,救死扶伤呀,人都快死了,还请示个啥?”说着提起红十字箱就走。姑娘的行动使大夫也受到了感染,再加上医生的职业道德,没再说啥披上雨衣也就随着她冒雨来到了文彬的住处。经过诊断,文彬是重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医生说:“危险啊,小郭,要不是你他可能就……”没有说完就忙着煮针打青霉素,吃药,当医生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好心的姑娘一直在床前守着,她看到对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想起他对人的诚恳,对工作的认真,对求知的奋进,不觉使她鼻子发酸,眼圈发湿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象远天的微风在吹拂,象高蓝幽峪在绝唱,使文彬的脸上泛起了丝丝笑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问道:“志华,志华,你终于来了,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呀!”说着就艰难地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姑娘赶忙把他扶着,不觉脸上飞来一朵红云,使她羞怯,心酸和怨恨,同时又蕴藏着深沉而又复杂的感情。记得文志华贴出大字报的那天,她就带着好意去劝阻和说服她,让她收回决定。哪知道却遭到了对方一阵强烈的抢白。文志华板着脸说:“爱情不是强迫的,幸福不是天赐的,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嘛,这是我的内政,请你不要干涉!”
  “朋友之间那能是干涉?”她耐心地说:“小文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嘛,我想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是真挚的,怎么说散就散呢。虽然是搞运动,但党的政策是区别对待的,父亲有问题,他可没有啊。何况张工又是一个对工作勤勤恳恳,对事业又有远大抱负的人呢。”听到这些话文志华的心灵秘密好象被人发现了,顿时火冒三丈,脸也变得雪白,她咬着嘴唇抱起胳膊肘说道:“我的委员同志,人各有志嘛,请你不要把问题扯的那么远了。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再说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座山,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如果张文彬那么值得爱你就去爱吧,嗯!”接着哼儿哼儿的冷笑了两声讽刺道:“你要同意我把他让给你好了。”
  “真卑鄙!”郭云当时被气的脸都青紫,她把心一横说道:“爱就爱,我可不象你那样爱权势,爱门庭,爱钱财,我爱的是人,是真正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倒觉坦然起来。她把被子垫在文彬的背上撒了一个谎:“张工,我是郭云,你的志华有事来不了,特地托我来看你。”又问道:“刚才医生给你打了针,你觉得好些了么?”她象一个有经验的护士用手触着他的额头,“啊,烧退多了!”她把面汤重新热了端在他的面前说:“吃点东西吧,发发汗就好得更快了。”
  文彬双眼射出灼热的光茫,他感激地说:“郭云同志太麻烦你了,我,我吃不下呀。”说着身子一偏无力地倒下去了。郭云又忙扶起,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己的胸前:“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不吃点东西怎么行,来,我喂你,还是少吃点吧。”
  “谢谢你!”文彬顺从地吃了一口。
  郭云笑了笑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都是一个科里的同志还客气啥?”直到文彬吃得满头大汗舒舒服服地躺下她才放心地出去了。
  三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文彬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去找志华,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哪晓得二曹操早已把他父亲的问题透露给她了,她不但不分忧解愁,反而觉得一身轻快。因为她早就用她的追求、志趣和受好来权衡过自己。新的环境对生活就有新的高度,原来闪光的东西现在已经暗淡了,原来鲜艳的东西现在失色了,反而觉得象张文彬那样的家庭基础是经不起风浪的袭击,爱情没有强大可靠的基础作后盾当然就不会达到彼岸。她曾经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了远在山城的母亲,那个秀气的苏州女人哪晓得也是一个拜金主义者,支持女儿的选择。她在回信中写道:“志华,情况发生了变化,所以你应该考虑一个现实问题。现在他父亲成了右派,我们又是一个啥子家庭,你又是个啥子出身,结合了连你们的后代都背黑锅,牵连起来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就这样志华横下一条心来――吹灯拔蜡,分道扬镳了。
  张文彬一进门看到文志华满脸阴气沉沉正在那里翻箱倒柜,见他进来那脸更冷的象块铁板,而且用没滋没味的语气问道:“你来干什么?”说着忙从枕头下面把一包由相册上撕下来的照片打开给他说:“来了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现在我就把它给你吧!”
  文彬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照片愣住了,他没接,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志华白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为啥,哼!难道你真不明白,那就让我现在老实告诉你吧,由于种种原因,从今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什么?”文彬惊讶、愕然,他不解地说道:“志华,你跟我开啥玩笑啊?”
  “开玩笑?”志华绷着脸冷冷地说:“我可没有那份闲心,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信你去看看我贴的大字报就明白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唉,过去都是我太幼稚了,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社会,更不懂得盲目的爱情和以后的结合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现在设身处地地一想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场误会,认真地说起来也是一个过失,我的意思你现在明白了吧书呆子。”她指着那个纸包:“我现在留着它已经毫无意义了,还是给你为好。”
  文彬把纸包接了过来,虽是一包碎纸,可它是多年来爱情的见证,沉啊,重得如铅块。他抬起头来朝窗外望去,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再看看志华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也往那边投去,渐渐地那人影近了、清楚了,原来是红人儿二曹操,他来到窗外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文,电影快开演了。”
  “嗯!”志华有意地把手一挥提高音量回答着“你等等我马上就来。”然后回转身对文彬下着逐客令道:“对不起,我还有事,你该走了。”
  文彬没有移步,他呆呆地望着落日余辉映着的山影,仿佛置身于北京的西山,又晃惚身处山城重庆,两人一起观赏秋山的红叶,眺望两江的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