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杨安永    更新:2021-12-03 16:47
  成天穿身旧劳动布工作服,既不修面,也不理发,就象刚从大墙后面释放出来的犯人。满脸胡子巴叉的,出门佝偻着腰板,柱着一根枣木棍儿,走起路来就使人想起大青虾下油锅的那种痉挛,和形体一配搭自然而然地显得体态虚弱和容颜憔悴了。好象一下子年长了好几十岁,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半个多月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两个星期,果不其然,夫人给他带回来的那个小道消息被证实了。为了支援边疆,局里正在拔尖配备人选,选来选去他们那个队就占了三分之二,那个提合理化建议的转业兵抢先报了名。局党委书记亲自找曹队长谈话: “我们的国家富源辽阔,特别是西南边疆矿产丰富,急待我们去开发呀,这是党和国家开发边疆的一件大事情。你们队那个小伙子风格高嘛,作为一个队的领导不但应该向这样的同志学习,而且还要身先士卒起带头作用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领导上还准备让你带队呢。”
  听了这话二曹操的脑子里不觉“嗡”的一声,他担心的事终于出来了。可是这个小小的队长虽然当上不久,但他毕竟是从各种投机场面上滚过来的人,啥事没有遇过。他摸了摸头发低着头回答道:“谁说不是呢,这个头我是应该带的,这也是党对我的信任和器重嘛。”说着他又把头抬起,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最后射出了兴奋的光茫,他感慨万分地说:“这确实是一件光荣的事,又是一个锻炼人的好机会呀,唉,有啥法子呢。”他又低下头来一下子变得眉头紧锁了。瞅了瞅自己由拐杖支撑的身躯,带着十分悔恨表情道:“唉,都怪我这倒霉的身子骨拖了我的后腿。”说到此他把一双眼睛鼓的象对玻璃球,带着一种不服气的劲头,“要不我也要和那些小伙子们较量较量,提刀上阵冲杀它一阵子。”谈话后虽然领导没有再找过他,可是自己还是不踏实,谁知道领导又有什么安排呢。从此心头象有块石头压着。他把和领导的谈话告诉了自己的爱人文志华,要她出出点子,想想办法,既不去支边,又要装着是自己愿去而是身体不行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意思。这样的任务对于小文来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多年的经历使她懂得了凡做一件事情必须先作舆论准备的道理。于是她逢人便讲,见人就说,抱起一双胳膊,摇着脚尖,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唉,在战争的年月,多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得了今天的和平幸福,这可不容易呀,就是活着下来的也落得了一身毛病和伤巴,比如我们的老曹吧。”她开始转入正题而又胡皱起来,“在革命战争的年代出生入死,在建设时期又拼命地工作,身子给累垮了。特别是这几年,积劳成疾,糖尿病不说,肝炎也很严重,最近一化验 三T超过18,三个+号,转胺霉也480多,唉呀,可吓人了。你说让他注意点身体吧,他可不听,还是拼命地干,结果弄得腰也痛腿也疼,就如癞蛤蟆被牛踩一脚――弄得全身都是伤。这才真是芝麻掉在针眼里啥样的巧事儿都让他赶上了。你看这一次,差一点见了马克思,要不然早报名去支援大西南了。唉,可惜我也没有那份福气,享受不了那份光荣啦。”
  她又借出差的机会到局里人事处去磨牙,左缠右泡,局里最后才答应把她老头子留下来。过了五个月零二十九天二曹操才病愈上了班。这下风险已经过去,安全才有了把握。回首往事才感到小文有本事,也真是在疼他。小文呢不但神气而且更加娇柔,“病,嘻嘻,嘻嘻,扯淡。”她顺手在丈夫的额头上撮了一指头“鬼才晓得,思想病,肝炎,肝炎一顿吃他妈的四大碗。”
  二曹操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的怀里笑道:“傻瓜,这叫挡箭牌,没有它能应付那个局面吗?”
  “哼,就你精,要不是我呀,你早滚到那个老山沟里啃木瓜去了。”
  “我也没有抹杀你的功劳哇。”二曹操弯下腰把文志华的脸啃了两口:“谁叫你是我的老婆呢。”
  文志华把头微微一偏道:“说句良心话,咱们还真应该感谢那个提合理化建议的转业兵儿呢,别忘了是他替你带的队。”说着两人都好象想起了什么,“呃――那个人叫什么呀?”
  二曹操干咳了几声,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儿额头上的青筋憋得一股一股的“唉呀,你看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嗨,管他赵钱孙李呢。”文志华接过话道:“不知道也好,晓得了反到增加一份心思。”
  三
  那一年年终总结评比,那么大一件轰动全局的大事谁能忘记得了。何况局里又特别下通知要求总结那个快速施工的经验材料。可是一问三不知,工地主任老电业抓瞎了,这时才想起了那个转业兵儿,可惜他已经走了,只有二曹操才知道前前后后,加上他又是一队之长,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人选,那就只有安排他了。二曹操两口子为此事忙了好几个通宵,他俩回忆、夸张,又采取对比的手法把材料整理了厚厚的一大本,那里面既有理论又有实际,同时还有曹超仁的现身说法,讲起来真是头头是道,也极其生动感人。于是去工地讲、局里讲,为了传经送宝还应邀到山西太原电业局去讲了一次。虽然听众不算茂盛,但那场面还是满够意思的。他戴着鲜红的大花坐在主席台上,众目睽睽地巴望着他好不荣耀。人生的追求除了旧社会常说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就莫过于此吧。从那以后他乘上顺水船,加上老电业给他挂上的风帆,不久便坐上副主任的宝座。人一有官衔就会召来顺眼,高个的支部书记亲自找他谈话,启发他对党的认识。聪明的曹超仁哪能领会不了,他马上提出申请,当书记第二次找他谈话时就是通知他入党已经批准了。升了官又入了党,但是他一想起那个转业兵心里可不是滋味儿哟。要是有朝一日回来了,这样的事儿怎么说,开始这样的想法不知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多少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往事也就如烟似的消失了,而且常在人前理直气壮地承认那个合理化建议首先是他提出来而授意那个转业兵干的。现在想起来就好象在他心际宁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顽石,一下子荡漾起飞溅的浪花。他真是那个转业兵么,那就更应当热烈殷勤地招待,好勾起他那宽广的胸怀把往事有意丢开。
  这时吹过一阵风来,把路边的杨树吹得沙沙地响,把绿油油的麦苗吹得象波浪似的起伏,把墙头上的草也吹得左右摇摆。风啊,要是你有灵能把转业兵的记忆吹走那就好了。
  现在他的心境极其复杂,感到空空荡荡,虚无缥渺,似乎觉得自己在变轻、变小,最后连自已都没有了。一时之间酸、甜、苦、辣样样皆有,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长三针的“英纳格”不觉愣了一下,怎么搞的,从库区到办公室还不到一里来地差不多将近走了一个小时,现在已经是十点了。是表不准吧,可是一轮红日已经由树梢快升到了中天,这才意识到走慢了。于是他赶紧加快步子朝办公室走去。
  大概是时间耽误得太长了,来人已经离去,只有在他办公室桌子的玻璃板底下压了一张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小字的纸条:一场车祸材料损失很多,承包工程无法再干,望您支援。落款是个“郝” 字。他迅速地把纸条抽出来,脸色变的铁青,上牙咬着下嘴唇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老混蛋,你要把老子拖到太平洋里去呀,嗯!”骂完就把纸条撕得粉碎,然后朝窗外一洒:“支援,我支你妈个鸡巴!”接着在玻璃板上重重击了一巴掌,只听得“哐铛”一声,他的手破了,血直往下流,破碎的玻璃也朝四面飞去,象流星般地闪灼,落下地时发出了叮叮铛铛的响声。
  曹超仁托着手回到家来,说是帮木工划玻璃把手给砸了,对于拍桌子的事似乎被他抛在了脑后,压根儿就不与文志华提及。
  第六章 爱情史
  一
  提起文志华来,还得追忆一段历史。那是日本侵华战乱,南京旦夕,国民党政府又迫于西迁雾都重庆时,文志华就随同她那少将军衔的父亲一起来渝了。没有想到时局的变迁,一住就是那么多年,她从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位妙龄的女郎。父亲的权势使她带着美妙的幻想,从中学时代起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学着上流社会那些摩登女人的柔情和撒娇,想使自己成为美丽活泼而又骄娇的类型。展望留学欧美,带回西方的色彩,满身金色,便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了。到那时什么都会被自己征服,什么都会据为已有,什么都会踩在自己脚下。就是不当一品夫人,至少也是将军、部长太太。但这只不过是一场春梦,从辽沈、平津和淮海战役后,国民党军队如水浪沙似的节节溃败,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时,这个三面临水的山城已是四面楚歌了。
  一天夜晚,南岸、江北突然炮声隆隆,玫瑰红的弹道流星般地划破了夜空,把三面临水的山城高高低低的屋顶照得一片惨白。面对解放军的包围,国民党军政都乱做一团。他父亲在那紧急的关头来不及顾及她和她的母亲就乘飞机逃走了。从此那旧时的一切也就宣告结束,她们也只有在山城定居下来。解放了,国家变了,人心变了,祖国处处一片生机。在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展现出绚丽的画卷,希望的晨钟敲响了,它响澈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我们的整个国家象个巨大的摇篮,在这青春的摇篮里到处都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