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作者:梁羽生    更新:2021-12-03 16:46
  坐定之后,谷啸风施了一礼,说道:“不敢请教老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道:“老夫姓白,单名一个逖字,你大约不会知道我的。不过,我与令尊却也曾
  经有过一段渊源呢!”
  谷啸风的父执之辈,并无白逖其人,也未听他父亲说过有这么一个相识,便问他道:
  “原来老前辈和家父是早已相知的么?家父早逝,小侄无知,真是冒犯了。”
  白逖笑道:“也怪不得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只怕也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谷啸风诧道:“白老前辈是怎样和家父结交的?”
  白逖笑道:“还境不上结交二字,三十年前,我与令尊在扬州某酒家见过一面。他可曾
  对你说过那个行径古怪的白衣少年!”
  谷啸风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老前辈就是家父其后十多年来所想找寻却设有找着的那
  位少年英雄!”
  白逖捋了捋三绺长须,笑道:“老夫如今已是年已六旬了,对少年时候的孟浪也颇为后
  悔呢!少年英雄的称号,如今是该让给你了。”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
  三十年前,谷啸风的父亲谷若虚正是像谷啸风现在这样,在江湖上刚是声名鹊起的时候,
  大江南北,无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武林的后起之秀。
  有一天谷若虚到扬州著名的“六和春”酒楼喝酒,对面靠窗的座头也有一位与他年纪相
  若的少年自斟自酌。
  谷若虚是本地的名人,在这家酒楼上喝酒的客人,差不多都是认识他的。是以他一进来,
  便有许多人纷纷和他招呼,够不上和他攀交情的,也都是耸然动容,不约而同的把眼光向他
  射去,好像是对他行了“注目礼”似的。
  喧闹声中,那少年把酒保叫来,问道:“这人是谁?”酒保低声说道:“客官不认识这
  位相公?他就是扬州府鼎鼎有名的谷少侠,文武全材,在江湖上当真是谁个不知、那个不晓
  的呢?”话出了口,才发觉对这客人似乎有点不敬,于是打了个哈哈,接着说道:“不过,
  客官你是外地人,大概你也只是习文没有习武吧,也就怪不得你不知道这位谷少侠了。”
  那少年冷笑说道:“江湖上尽多浪得虚名之辈,甚么大侠小侠,老侠少侠,我也听得多
  了。”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显然是对谷若虚而发。
  谷若虚当时也是少年气盛,待众人纷纷向他招呼过后,他就站了起来,双拳一抱,向众
  人作了一个“罗圈揖”,说道;“谷某浪得虚名,各位朋友太客气了,谷某实是担当不起!”
  那少年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忽地说道:“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谷少侠,请恕小可无
  知之罪,我敬谷少侠一杯!”酒杯向上一抛,中指一弹,“当”的—声,那酒杯箭一般的向
  谷若虚飞去。
  谷若虚吃了一惊,但却也忍不住心中动怒,想道:“你会百步传杯,难道我就不会?”
  两个座位之间的距高约有一丈八尺,对方的酒杯已经飞来,百忙中谷若虚无暇取酒杯斟酒,
  便把自己喝剩的半杯酒依样画葫芦,向对方掷去。说道:“阁下远来是客,理当我敬阁下才
  是!”
  那少年道:“哦,原来扬州的规矩,敬酒是让客人喝剩酒的,这个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出言讥刺,谷若虚不禁满面通红。说时迟,那时快,两个酒杯已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谷若虚这个酒杯是小一号的,杯中的酒又只有半杯,两个酒杯一碰,谷若虚那个酒杯在
  半空中翻转过来,杯中的酒都泼泻了,“当”的一声,中途落下,落在一个商人的桌子上,
  把一个碟子打破,吓得那个商人蓦地跳了起来,
  少年的那个酒杯虽也碰得倾侧,杯中的酒泼出了一大半,但却是落在谷若虚的桌子上。
  暗中较量,谷若虚已是输了一招了。
  原来他们两人的功力恰好半斤八两,但这少年占了大杯装酒的便宜,就把谷若虚比了下
  去。
  谷若虚尴尬之极,但转念一想,这少年武功如此高强,也的确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就在谷若虚正在措辞想与对方接纳之际,只听得那少年已是哈哈大笑,说道:“原来鼎
  鼎大名的谷少侠不过如斯!谷少侠的高明本领小可业已见识过了,告辞!”谷若虚面上一阵
  青一阵红,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个少年已是迈开大步,下
  楼去了。
  这件事情过后,谷若虚多方打探,一直过了二十多年,仍然不知道这少年是谁。是以他
  常常把这件事情,当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例子来教训儿子。
  如今白逖和谷啸风说起,谷啸风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自老前辈就是家父当年在
  六和春所遇的那位少年英雄,可惜家父早逝,已是不能与老前辈论交了。”
  白逖神色黯然。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是甚为后悔当时的孟浪呢,可惜没有机会给我
  向令尊道歉了。好在如今得见世兄,可以让我稍赎前愆。”
  谷啸风道:“老前辈太客气了,小侄无知冒犯,这才是更应该向老前辈请罪呢。但小侄
  还有若干疑团未解,请老前辈赐示。”
  白逖说道:“我知道你最感疑惑的就是何以我会在韩侂胄的相府中了。”谷啸风道:
  “还有那位辛少侠和老前辈的约会是怎样一回事,不知小侄是否该问?”
  白逖说道:“这些事情我都要告诉你的,不过请你稍待片刻。”
  说罢把一个少年叫了进来,说道:“你替史宏和那两个看守解开穴道,他若问起谷少侠,
  你说谷少侠是我的客人,叫他别要多管闲事。”那少年应了一个“是”字,奉命而去。
  白逖说道:“他是我的弟子,那个叫做史宏的人本来是韩侂胄的护院,我来了之后,韩
  侂胄对我的尊敬远远在他之上,是以他一直在妒忌我。却不知我只是在相府暂且安身,绝无
  与他争权夺利之意。”
  谷啸风道:“这等无知的小人,也值不得老伯与他计较。”
  白逖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江南,早已是金盆洗手,隐居多年的了。这次之所以不惜
  委身求作韩侂胄的门客,乃是为了抵御鞑子南侵的大事!”
  谷啸风道:“原来如此。就只怕朝廷没有抵抗鞑子的决心吧?”
  白逖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所以文盟主和王寨主一班好朋友,才要用到我出来办这
  件事了。你还未知道呢,朝廷岂只是畏惧外敌,只图苟安,对民间的武力,抗敌的义军,朝
  廷却要把他们当作盗匪来‘剿’呢!”
  谷啸风叹道:“想不到靖康之耻,今日重演。权臣当道,秦桧和韩侂胄只怕都是一样。
  但今日的岳武穆却是不可得见了。”
  “靖康”是宋钦宗的年号(公元一一二六至一一二七),在位不到两年,就与父亲徽宗
  同给金人所俘。宋室从此南迁,由宋高宗赵构继位,偏安江左,史家称为“南宋”。赵构后
  来用秦桧为相,岳飞(武穆)为将,岳飞屡破金兵,正思“直捣黄龙”之际,却给秦桧用十
  二道金牌召回,终于屈死。这“风波亭”的“莫须有”冤狱,人所熟知,也就不必作者多加
  叙述了。
  谷啸风这几句痛心的说话,正是以古喻今,内含深意的。要知宋室南迁之后,岳飞也曾
  奉过皇帝的御旨。“剿火”过太湖的“水寇”杨么,而杨么当年正是抗金的一支最得力的义
  军。不过岳飞毕竟还是个爱国的将领,虽然做了这样一件大错事,后来在大敌当前之际,他
  却能与—些义军的首领联合,共抗金兵。是以后人评功论过,觉得岳飞还是功大于过,对他
  给以应有的尊敬。
  谷啸风这几句话是把秦桧比作韩侂胄,把现今朝廷的政策与当时相提并论的。当时的宋
  高宗和秦桧要岳飞“袭匪”,如今也是一样。而当时的太湖义军首领杨么,也就等于今日的
  太湖七十二家总寨主王宇庭一样。但可惜连岳飞这样的一个将领,今日已是没有了。
  白逖正容说道:“老弟不必灰心,历史不一定就会重演的。即使当真那样,咱们也须尽
  力而为。”
  谷啸风冷静下来,说道:“老前辈说得是。”
  白逖接着说道:“如今蒙古南侵的危机比当年会虏南侵的危机更甚,小朝廷在生死关头,
  即使畏敌如虎,也会给迫得非加抵抗不可。韩侂胄虽然是个弄权的奸相,但和秦桧毕竟也还
  是有点不同。秦桧是金人放回来的奸细,做朝廷的官,替鞑子办事,韩侂胄尚未至于这样。
  至于说到抗敌的将领,今日虽然是没有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大将,但中下级的将校,却也有不
  少是要抵抗外敌,不愿‘剿匪’的人。不过,你大概不能在这里多住两天的了。否则我倒可
  以设法让你结识几个这样的将领。”
  谷啸风点了点头,说道:“我是初到江南,情形不熟,信口雌黄,尚盼老前辈多予教导,
  以开茅塞。”
  白逖说道:“你说的也有一大半是事实,所以现在就须我们尽力了。我这次出来,是和
  文逸凡、王宇庭两位商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