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罗周    更新:2021-12-03 15:46
  神色严肃地举起一碗清凉的井水,我问:“马蹄包好了没?”
  “好了。”
  “打火石试用了没?”
  “用了。”
  “绑腿绑紧了没?”
  “紧了。”
  “可以出发了没?”
  “可以了。”
  “可以个屁!”我畅笑一声。那黑乎乎的一大堆汉子就有点呆,呆头呆脑傻乎乎的样子倒更加可爱了。这些士卒都是我训练出来的,一块儿起早一块儿摸黑,熟悉的感觉爽快得如大学班级中时时嬉闹的哥们儿,可以打骂一处而毫无顾忌。 我的笑声清亮朗爽,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更远。我仰天长啸道:“水还没有喝怎么能出发呢!”
  人群中隐隐地有低低的笑叹声,似乎是在埋怨我故做此态,又好像是在赞许我豪气万千。
  我抬抬手,仰一仰脖子就将那一大碗井水倒进肚子一大半,倒进衣领脖子一小半,我说:“谁不喝完,我就先给他二十棍子吃吃!”大家都知道这井水很不寻常——— 那口井,是咱开的!开得百多号人鲜血淋漓,指头都磨秃了。井打出来后,本邀了孔明第一个品尝井水,没料到他愣是一碗一碗地端给我们先喝——— 当时咱的手都有点抖。
  “泼啦啦”的水声。
  “哎哎,碗不要给我扔了,回来以后咱可还要喝一通酒哩!”我叫道,“七十一只碗,回来时再把那七十一碗酒倒进肚,大家就可以去睡啦。”
  “我可说啦,带多少人去我就得带多少人回来,在丞相那里我拍了胸口做过保证的!你们要是死一个我还有这颗脑袋去赔赔,要多死一个可就没有啦!”我笑道,“你们心肠也要好一点,我还想多活几年哪!听见没?”
  “听见了。”并不很齐的男低音像漆黑的夜中低吼翻涌的海波,足可以临驾于秦川这促狭的土地之上,来个摇撼五岳的神气。
  “要是敌人没准备呢,大伙儿就一块儿冲上去放火!”
  “唔。”
  “要是敌人有准备呢,那……”我等了好半天发现那帮迟钝的家伙竟然不能自觉地将我的话补完,只好刻意地问一句,“那咱干啥子哩?”
  “唔。”
  “唔甚么东西!我是问我们干么!”我又是一阵大笑。
  “冲啊,格老子再冲啊。”
  “冲个屁!你们就给我溜回来!懂不懂,不要把脑壳儿忘在那里,带着脑袋给我溜回来。”我的声音这样豪爽这样亮,有一点点沙哑反倒更加雄浑。这样的形象对我而言真是好得无以复加。
  “我话可说在前头了,去了七十一个就得回来七十一个,还得是七十一颗脑袋一百四十二只胳膊一百四十二条腿,活生生地回来。敌人要是有防备咱就撤,我说溜你们就得溜!跑得慢的我就给他吃军棍啦,知道了哇!”
  他们说晓得了。
  牵了包着蹄子的七十一匹骏马,马口里都衔着木棍人口里都咬着树叶,这支悄然无声溶化于夜色的小分队就这样出发了。
  回首一望,月光下那七十一只碗一定在闪闪地发亮吧。
  我们拔了四只鹿角防御工事,烧了一个营帐,感觉到四处竟然没有过度的骚动不安与恐慌时,我想子悦那小子果然留着一手!
  在军中呆得久了自然就会形成一种类似野兽的嗅觉,我甚至可以闻出魏军密密麻麻向这边集结而来的气息。这当口我想如果是伯约率军只怕就死惨了——— 七十人数量不多,战斗力不强 撤退可便当得很,扬了扬手:大家互相照应着啊,咱退了吧。
  于是我们退却。
  兵法上说:行火攻之计,若遇上敌军相对镇定就说明对方早有准备;对方早有准备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退却。
  ——— 看样子我学得不错?
  这不叫战役的“战役”玩儿得没头没脑,有人低声提醒我说砍几个敌军回去顶功吧,我白了那人一眼:反正咱也胜不了啦你当杀人好玩啊。我们退到马匹旁时,上了马就可以一路溜达回大寨。我看到那些汉子们脸上都有点沮丧仿佛十万个不甘心。于是又笑:“敌军早有准备啦!你们还耸拉着脑袋干什么?莫非想伸了脖子给人家砍?”
  他们说这仗玩得没滋没味不热不凉——— 没劲!
  “妈的你们抱着砍了的脑袋回来就有劲啦!?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也得想想老婆孩子,对吧!”我吸吸鼻子,七十个汉子还是七十个汉子,多棒!没有死人就没有失败,没有失败就等于成功,所以我这叫 “初战告捷”,足可以上不负皇天后土,中不负孔明伯言,下不负父老乡亲——— 我可以“哈哈哈”地笑个爽快了。
  身后绰绰约约糊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火把光芒,那耀眼的飞扬中我似乎还看到了子悦!骑着黑马穿着银甲的子悦,他在高声地呼叫与飞速地疾驰。我能够感觉到他冷峻的眼里透着漠然与焦灼,他修长的指白玉筷一样地左右指点,他又黑又亮又顺畅的长发永远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被拘在盔甲中,它飞扬起来的时候像许多许多极细极细的舞女的黑练……子悦那小子!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了!一个成熟的英俊的犀利如刃的男人!但是,他,他还在恨我吗?恨我这样一个害了他与他的军队的女……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我!他,他一定还是在恨我,他要杀我的———
  口腔里像是被倒进了一大桶好酸好酸的醋,呛得我的嘴巴都闭不拢。我默默地下了马,仰面天空使我的泪只能盛在眸中。
  “韩大人你干啥?”有人低声问我。
  “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这里的天空俊得很啊。”
  “但是……”
  “你们先回吧,我马上就会回去的,这里很安全。”
  “韩大人你一人在……”
  “行了,我经常一个人在外面转的,这里的路我很熟。你们回营后,游参军会迎接你们的,他会给你们七十碗酒。嗯……记住……一口喝了它。”
  “韩大人还是和咱一起……”
  “行了行了,谁要留了残酒在那里我可要给他吃吃棒子的滋味哟。”
  他们走得远了,我颓然地躺倒在因为降了夜露而有几分潮湿的地面上,闭着眼睛看星空——— 宝蓝色的天幕上只缀了两颗星,左看右看都是子悦或者明亮或者黯淡或者清澈盈然或者迷雾轻蒙的眼睛。
  我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深刻地记住了他那一双眼睛。
  开始缓缓地脱下我的软甲,这套吴地精工制作的珍奇是吴王赐给伯言的,伯言在获得特许之后将它转送给了我。
  我费力地挖了个不浅的洞将软甲埋好,还在上面做了个不甚明显的记号。这会儿的我看起来像个小逃兵,只着了脏兮兮的一套便装还没有穿鞋!普通士卒是没有靴子穿的,我那又黑又亮的靴实在太耀眼了。
  再一次向蜀汉大寨的方向望去,它朦胧在一帘乌金之中。
  我撒了腿奔向魏营——— 我说我要见他!
  5.“明鹏,在这里你必须服从我,我要你只是个女人。”
  “我是韩侍郎,”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子悦。
  萧然抬了手扭住我的脸,他问我是谁。 我的手被反捆在一根高大的木桩上,粗糙的麻绳磨擦着我完全可以称得上细腻的皮肤,好像隆冬之际毒辣辣割着面孔的北风凛凛。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这令我只能勉强地透过厚厚的发丝看到一点点火把的微光,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一些穿黑色戎装的曹魏士卒。
  我其实是轻而易举被他们抓获的,因为我在情急之中竟忘记了我是不知道他们夜间号令的!
  萧然扭住我的脸颊时用另一只握着马鞭的手撩开了我的发,这动作于并非男人的我看来有些轻佻。但,我也终于第一次地,如此之近看清了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
  其实他长得即使说不上英俊也绝不丑陋,很是高挺的鼻子还有点格外的魅力。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一种相当明显的浅棕色,完全不同于中原人暗黑中泛着的棕褐光泽——— 那双眸子,就是浅棕的!在火把的映照下,棕成一抹时隐时现的戏谑和孤傲。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我竟想到了秦宓,那个旁若无人吹了一会儿箫又旁若无人离开的我的朋友
  。更令我蓦然吃惊的是:萧然没有眉毛!一眼望去,土壤色调的眸上空白一片,光秃秃可以使人联想起白色画布或者不长草的沙漠地带。萧然的眉是被剃掉的,三世纪依着“发肤受之父母”的“原则”,剃眉发被设计为一道仅次于死刑的刑罚,那么这位左将军萧然,他又是……
  也许是我如此不逊地盯着他看,使他觉得了我是个不懂礼貌的俘虏吧,是以他很是轻松地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火辣辣地肿了半边脸颊。我尝到了咸咸的腥腥的味道。
  “你是谁?你还不说吗?”他的声音平和中带着冷笑。萧然好像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在揍你的时候也可以用好友样温柔的声音与你说着话。
  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不敢说话!我想说我是个小兵我迷了路东一头西一头看到这边人多就撞进来了但我不敢开口!萧然是听过我声音的,在将子悦交给他的时候我与他说过话——— 而且,我是个不会修饰音色的人!如果万一令他知道他逮到的这个小兵是吴侍郎韩晴,我不知自己会成为怎样一个足以威胁孔明的 “无价之宝”;如果他聪明,他甚至可以用我去威胁伯言。
  朦胧地感觉着四周死亡气氛的火把鬼魅的眼,听见诸多士兵不均匀的呼吸的声音,鞭子挟带夜风 “唰唰嗖嗖”的声音,萧然若有若无低笑的声音。